***
那本深蓝色的旧俄文书成了喻凯明供奉的神龛。它被郑重地放在床头柜上,压住了齐嘉豪那张温和笑着的合影。扉页上那三个冰冷的字母——“PASAT”——在台灯的光线下散发着幽暗的光泽,像一只沉默窥伺的眼睛。
喻凯明的生活彻底割裂。在齐嘉豪面前,他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沉默,疏离,任何试图靠近的暖意都会被他周身散发的寒气逼退。齐嘉豪变得异常沉默,他依旧会做好三餐,依旧会收拾房间,只是动作更轻,眼神更空,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在名为“家”的废墟上徒劳地履行着某种习惯性的仪式。餐厅里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冰冷声响,每一次都敲在喻凯明紧绷的神经上。齐嘉豪的目光有时会落在那本突兀的书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後的丶无声的绝望。喻凯明会立刻移开视线,心脏却像被那目光烫出一个洞,冷风飕飕地往里灌。
他所有的热望,所有的气息,都留给了那个昏暗的咖啡馆角落。他像个不知疲倦的苦行僧,日复一日地枯坐在那里,守着一个渺茫的希望。黑咖啡换了一杯又一杯,从滚烫到冰冷。季寰宇却像人间蒸发。
时间在等待中被拉得无比漫长,又无比黏稠。窗外的梧桐树叶从浓绿染上焦黄,最後在凛冽的北风中打着旋飘落。咖啡馆的暖气开得很足,喻凯明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丶越来越深的冷。
就在喻凯明几乎要被这无望的等待和齐嘉豪死寂的沉默逼疯的时候,季寰宇出现了。
那是一个阴沉得如同铅块压顶的傍晚。寒风卷着零星的雪粒,敲打着咖啡馆的玻璃窗。喻凯明坐在老位置,指尖冰冷,面前的咖啡早已凉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脂。
门上的铜铃发出喑哑的轻响。
喻凯明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擡起头。
季寰宇推门进来。
一股室外的寒气随着他涌入,瞬间驱散了咖啡馆里沉闷的暖意。他裹着一件深灰色的长款大衣,围巾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那双深陷的丶墨黑的眼睛。仅仅几周未见,他却像变了一个人。脸颊明显地凹陷下去,颧骨显得更加嶙峋突出,皮肤是一种病态的丶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曾经挺拔的身姿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虚弱,步伐不再流畅有力,反而带着一种刻意的丶支撑性的稳定,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
但他周身那股孤绝冰冷的气息却更加浓重了,像一块行走的寒冰。他无视了迎上来的侍者,径直走向他惯常的角落位置,目光甚至没有往喻凯明的方向偏移分毫。仿佛喻凯明这个人,连同他日复一日的等待,都从未在他眼中留下任何痕迹。
他脱下大衣挂在椅背上,动作有些迟缓。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的脸色更加惨白。他坐下,没有点单,只是从随身那个磨损严重的深色帆布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丶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文件袋,放在了桌面上。文件袋看起来很轻,边角却异常平整,带着一种冰冷的正式感。
然後,他擡起眼。
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穿透,没有漠视,而是精准地丶不容回避地,落在了喻凯明的脸上。
那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穿透咖啡馆昏黄的光线和飘荡的咖啡香气,直直刺入喻凯明的眼底。墨黑的瞳孔深处,那片冰层似乎碎裂了,露出下面汹涌的丶疲惫到极致的暗流。没有厌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之前的厌倦。那是一种……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一种尘埃落定後的丶带着巨大空洞的疲惫。
喻凯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僵在椅子上,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飞蛾,在季寰宇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季寰宇看着他。看着喻凯明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惊丶担忧,还有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丶燃烧般的执念。他的眼神平静无波,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丶令人窒息的疲惫。
他什麽也没说。只是擡起手,用那苍白得几乎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背,极其轻微地丶点了点桌面上那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丶最後的意味。
仿佛在说:给你的。最後的。
然後,他收回目光。那沉重的丶洞穿一切的目光从喻凯明身上移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缓缓地丶极其缓慢地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两小片疲惫的阴影。他像一尊耗尽了所有能量的石像,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咖啡馆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他,隔绝了窗外呼啸的风雪和整个世界。
喻凯明坐在原地,如同被一场无形的暴风雪席卷过,浑身冰冷,灵魂都在颤抖。那目光里的疲惫和空洞,比任何冷漠和拒绝都更让他感到恐惧。那不是诀别。那是……油尽灯枯。
***
喻凯明几乎是扑过去的。他撞开碍事的椅子,带倒了邻桌的一个空咖啡杯,瓷杯摔碎在地板上的脆响在寂静的咖啡馆里异常刺耳。但他充耳不闻,眼里只有角落那个闭目如同沉睡的身影,和桌上那个冰冷的牛皮纸袋。
侍者惊惶地跑过来查看,喻凯明粗暴地挥手将他挡开,声音嘶哑地吼了一句:“滚开!”他冲到季寰宇桌前,呼吸急促得如同濒死的鱼。颤抖的手指几乎无法控制,他一把抓起那个文件袋。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沉重得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
他慌乱地撕开封口。劣质的牛皮纸发出刺耳的撕裂声。
里面只有一张纸。
一张对折的丶质地挺括的白色打印纸。
喻凯明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撞得肋骨生疼。他猛地将纸展开。
不是信。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只有几行冰冷丶标准丶毫无感情可言的印刷体文字,清晰地排列在惨白的纸面上:
>**乘客:季寰宇(JiHanyu)**
>**航班号:SU207**
>**航线:青岛流亭(TAO)→莫斯科谢列梅捷沃(SVO)**
>**日期:XXXX年12月15日**
>**时间:22:45**
>**舱位:经济舱(Y)**
>**状态:已确认(firmed)**
>**备注:PASAT**
机票信息。
一张飞往莫斯科的单程机票。
“PASAT”三个字母,像一行冰冷的墓志铭,清晰地印在“备注”栏里。
喻凯明死死地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字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莫斯科。谢列梅捷沃。12月15日。22:45。PASAT。
日期……就是明天!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他猛地擡头,看向对面闭着眼睛的季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