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上的光点
任青蓝终究是没能看到地球的全貌。在一天天梳理整齐的睡梦中,任青蓝无知觉的回到地球。
周泊然在星舰驶离前河星系前,正式向程易请辞,他当时领命的是单程任务,星舰离开巨人星系时,他本次的工作就算圆满完成了。这一点程易同样清楚,于情于理,周泊然都不必再次跟随队伍回到太阳系,她批准得十分爽快。周泊然将要乘坐序列飞船离开时,那泽兰过来和他送别。
“我代程易送送你,好孩子,关于户星争端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她们正忙得焦头烂额,本然早就去了巨人星系,济然协调各方的工作也不好做……大家都喜欢你,我不光接受了程易的委托,济然和本然两个人也托我给你带了话,本然那家夥说‘帮我向小祭司问好,就说等放了假或是什麽时候,有缘再聚首,以後定是要去锤文小星带做客’,济然稳重些,她说的是祝好的话,我不能把每一句都记清,她多少是有点啰嗦,总之说的是些祝你一切平安顺利的话,我现在也跟你转达了。你这次叙职结束後,直接回灯云星系吧,灯云的执法官队伍里有你的位置。”那泽兰眼里的光柔和而慈爱,周泊然轻轻攥住她的手。
周泊然乘坐序列飞船脱离前河星系时,他忽然想起了和任青蓝同乘的经历,他走进驾驶室,任青蓝当时想要看到的场景就在他的眼前,坐在驾驶位上的是一个小灰人形态的生化合成人,他记得那时他害怕吓到任青蓝忙着关上了帘子。
序列飞船的驾驶员全部使用的是经过科技和机械改造後的小灰人活体,它们是宇宙中最擅长驾驶飞船的存在,易族当年为了合法使用这些生化合成人,曾大动干戈地建立起新的管理奴隶的体系,实际上并没有受到什麽阻力,因为灰人联盟自己也在使用小灰人形态的生化合成人,区别仅在于灰人称它们为“战士”,易族称它们为“奴隶”而已,两者的工作和待遇都是相似的。
周泊然看着驾驶座椅上被束缚着的进行机械动作的“驾驶员”,忽然想知道假如那一次自己没有拦下任青蓝,任青蓝会介意吗?还是和易族一样把它们坦然的当作工具?地球……还会再见面吗?他不知自己如今该去问谁。
周泊然的匆匆离开带走了星舰上的最後一抹变幻的光彩,星舰似乎眨眼间就重新变回沉闷的氛围,于捷儿守在熟睡的任青蓝旁,不由得唏嘘,想来这两位气质各异却同样与程易关系微妙的人也曾改变过程易的生活。于捷儿忽然很想问问程易,你还好吗?说不清是关心还是刻薄,于捷儿完全不理解程易的某些行为,有些人明明是可以抓住的,想不清为什麽程易偏偏会以一种别扭的方式在保护对方的同时,简直又变成“施虐者”。
现在而言,于捷儿不相信程易的心情会好到哪里去,自作自受的结果无法使人全面的心疼她。然而,和神族打交道多了,于捷儿发现自己对程易居然已经産生了一种“扭曲的”关爱。干活的员工对领导真情实感,何尝不是纯属在自讨苦吃?“你现在感觉怎麽样?”纠结半天,她还是遵从自己本能找到程易,“呦,你终于把障目的东西去除了,还是这副皮囊看着顺眼,之前你弄得地球人那身样貌,看起来感觉能被我一拳锤死。”
“地球人的身体普遍且客观的弱小。”程易回首望着窗外或远或近漂流而过的星体们。
“正常,生理结构分性别有差异的族群总是基因不完善,不是体力上有缺陷,就是智力上有缺陷,”于捷儿不用程易招呼,自顾自找到位置舒服地坐下来,“你对你自己就没有解释吗?我算是稍微了解一点你的人,你做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包括非要把我叫到星舰上来为你待命,你认为我可以被允许分享你的想法吗?”
“没什麽大不了的理由,细究根本也很难说清,或许开始我是试图在一个与易族无关的人面前揭开蒙在易族头上的‘布’,後来却发现以这个人为代表的族群头上也严实得盖着自己的‘布’,而且像她一样从未考虑摘下眼罩的同类有无数人,”对面是于捷儿,程易愿意花些时间向他解释自己的动机。
“总是有些人,一些最普通不过的人,为了维持自己心目中的最普通的生活宁愿闭上眼睛,也不肯承认现实,仿佛不看丶不听就足以忽视掉世间的一切有关残忍丶黑暗的真相,于是,当黑暗再次降临,他们就能合情合理地说,看吧,这就是黑夜,是睡眠的时间,和我们一起闭上双眼,进入沉默的丶只能听到平稳呼吸声的安眠,忍耐一晚便好,明天,白昼就会回到每个人的身边!”
“我的怜悯和谎言一起把任青蓝骗走并驶离了地球,我期冀着她能够在我的帮助下正视最庞大的宇宙丶最真实的世界。从始至终,我唯一的欲望就是让她能够有勇气走出自己划好的安全的领地,她是那麽好的一个孩子,我总是扶着她的手,如果她能借助我的臂膀,走出自己狭窄的界限,她立刻就会发现原先划定的丶深以为安全的地方,其实建筑在风雨摇晃丶岌岌可危的地界;如果有一天能够正视那份危险,她才有机会得到真正的安全。”
“我失败了,我早该明白自己的痴心妄想,强压着任何一个封闭在地球那样的星体上的普通人走出原来的世界丶探视宇宙的真相结局都会是徒劳无功,我太莽撞,他们需要前期长久的心理预设才能慢慢接受外面的世界,才能知道‘人’不仅有一种形态,才能明白文明不只有一种模式……他们太自大,宁愿坚信自己与万物不同丶个性迥异,是地球的最高智慧生物,是整个星球的主人,却始终无法相信宇宙中同样存在与他们千差万别丶独具个性的丶相当数量的‘人’和文明。你能相信任青蓝始终都不认为鲸和鲛人也是‘人’吗?”
“是吗?”于捷儿在听。
“但是她承认易族是‘人’,单纯因为易族强大,强大到成为可见宇宙的主宰者,强大到足以随心所欲把地球人耍得团团转。而鲸和鲛人反之,那些在她眼里弱小的生物,即便拥有智慧和独立的文明,在地球人的心中都不能算作“人”,因为不够格。”
“我终于明白活在地球内部的地精们的心情,理解它们始终不与地面上的人类尝试交好的原因。人类,一群宵小之徒,他们自以为拥有衆多的思想丶道德丶主义……其实那些不过是餍足的野兽在为自己涂脂抹粉。我想,对待地球人,不需要礼仪,假若有一天易族需要他们聊作用处,那就直接派遣军队,大批的军队,大批的武器,大批的恶徒……唯有杀戮足以征服,不必讶然,听我说,地球的人类只适合被征服,他们唯有被死亡和恐惧威胁着时才会心甘情愿的臣服,一群超不过百年的生命罢了,就算遭受易族屠戮一代人嫉恨我们也无妨,换一代人,下一代人会成为易族忠诚的臣民。我在地球呆了近三年,厌恶极了地球人惯有的恃强凌弱的特性,但是,现在我们才是代表力量的一方,我们拿出与之匹配的丶足够强势的手段就够了,除此外,无需多言。”
于捷儿默然。她提问的目的是为了安抚程易,程易有关于地球的论断她并不感兴趣,宇宙中数以万计的种族她自小学习辨别都没区分明白,何况是离易族文明中心遥远不能相望的地球,不过程易此刻的激情表达还是有她作为责任精神医师需要关注到的部分,任青蓝对于程易的影响力实是不低,于捷儿计划暂时将希望寄于任青蓝回到地球後,或许程易能够妥善的处理掉这部分多馀的情绪。
“你觉得……”程易神色谨慎地欲言又止。
“我觉得你有时候算得上是品性善良的好人……即使你最终还是会锻造成为非人的‘神’,你不是人你记得吧?”于捷儿推算不出程易未出口的内容,她在趁机给程易以暗示——你和任青蓝不是一路人。
程易愣了一下,说:“如果是在地球,我会怀疑你在骂我。”
于捷儿流露出难受的表情。
幸运的是,于捷儿的吃了泥土似的心情没持续多久,她在任青蓝身上有了新的发现。令所有人出乎意料,为了保护机体的正常运行,任青蓝的大脑竟然在自动封锁丶淡化部分记忆,这一被观察到的变化大为减轻了催眠师团队的工作压力,预计中的困难迎刃而解,于捷儿欣慰于此,更加卖力地为任青蓝梳理丶编造出贯串顺滑的梦境,力求万无一失的送她离开星舰。
後来,任青蓝回忆起这一段时间的经历时只记得自己睡得极差,她做了不计其数的长梦,每一个梦境都仿佛活生生的发生在她的生命里,她的情绪和感情随着梦境的延展而起伏,她逐渐回想起来,程易在梦中曾向她郑重地告别。
在那个奇怪的梦中,程易是个外星人,梦的伊始,程易便提出因为新的工作任务她将不得不主动消失在任青蓝的视野中,任青蓝不想放开程易,她总是如此害怕身边亲近之人的离别,她迷迷糊糊地记得程易是她亲近的舍友和好友,她唯一的念头不是惊慌程易的身份,而是恐惧程易口中的“离开”二字。任青蓝努力地挽留程易,她抱住程易侧向她一边的胳膊,她抱得那样紧,程易的左臂紧紧贴着她的肚子,几乎要嵌进她的身体里。程易抚摸着她的头发,承诺会一直在她身边,只是待在她看不到丶发现不了的地方。任青蓝听了反而更加焦急,她慌里慌张地张口质问道:“难道你是要变成鬼魂吗?”那人眉目宛然,扶着她的肩膀说:“我的意思是我在你的视觉盲区,另一个地方,另一个维度,另一个空间,你见不到我,我却能看见你,我会一如往常陪伴着你。”程易还说:“请你耐心等待我再次回到你的视线里。你是宇宙的孩子,已经被打上宇宙的印记,只有当你看清楚旅程中一切丶有能力重新回到宇宙,我的再度出现才有真正的意义。”任青蓝没有听懂,她不记得程易是否用类似的语气跟她讲过话,可是这个程易,怎麽和自己印象里的人不一样?她放开了抱住程易的胳膊,想要退後仔细看看眼前的人,然而蹊跷的事发生了,她松开手的一刹那,程易就消失了,她像断片儿似的掉进了另一个新的场景中……
果真是一场梦啊。
任青蓝醒了,在自己的小床上,整整一个小时,她都在发呆,残存着记忆散发着腐败发酵的气味告诉她,在这张小床上,她曾经做过一场星际旅行的大梦,梦境里细节已经完全的模糊掉了,就像她过去二十几年来每个夜晚做过的那些梦,只是这场梦境让她长久的保留了最後的那种心情,她被巨大的仿徨和悲哀感严密的包裹起来,她轻易的便陷入虚无的境地中,她在莫名其妙的恐惧,却又不知为何对未来充满兴奋的期待,对现实物质世界的超脱感如同此时的疲惫感一样舔舐着她的全身。躺在床上,她纹丝不动,她放弃了对于时间的感知,她的眼光看向虚空,意识仿佛隔离了身体,她自觉大梦一场,却又忍不住怀疑一切的真实性。直到她终于坐起来,花费力气下了床,给好不容易翻找到的关机的手机充上电,这一觉真的睡了太久,她脱力似的瘫坐在椅子上。她觉得有必要回忆些什麽,既然对现在和未来失去关注的焦点,那就只得用过去填满自己空荡荡的头脑,她摸索着拿出自己的日记本……
过去的记忆在一点点缭乱地苏醒,最後一篇记录停留在6月15日,一个月之前,她真是疯了,她怎麽可能睡一个月之久?那她为什麽放了暑假还没回家?她记不得原因了……肯定是因为刚醒来的缘故,才让她记不清留校的原因,她的大脑需要重新啓动,慢慢来!
先去吃饭吧。笔记里曾记录过的饭菜香如有实质般飘出了纸页,任青蓝揉了揉自己瘪瘪的肚子,自己睡得时间应该不是很长,不然她为什麽不渴不饿?至于现在呢,中国人中国胃,在此等明媚的清晨,她还是要按照老习惯去吃早饭。
任青蓝路过程易房门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她犹豫着伸手推开,屋里静悄悄的,地板上丶书桌上丶窗台上…落了一层浅浅的薄灰,阳光洒下来的时候像是生长了一层小小的绒毛。已经暑假了,程易不在很正常。任青蓝轻微地摇了摇头,晃走脑袋里因刚才的梦境带来的慌乱。自己真的是睡得太久了,脑子都不灵光了。
任青蓝边吃饭边玩手机时才看到昨天晚上八点多报道出来的网络大新闻,新闻里说,南海海槽大地震牵动了琉球大震後,东亚地区广泛爆发了大规模的洪灾,暴雨丶强对流天气和海水倒灌堵截了无数人的生路,大洪水之後太平洋西海岸狼藉遍地,而太平洋东海岸的灾难却才刚刚开始。镜头里天空的黑色在蚕食着接近地平线的交织的青与紫,星链如空中飞扬的飘带,闪闪烁烁,星星点点,像排列不整齐的路灯一样密密麻麻沿着东海岸的边界线分散开来。。。。。。星链?任青蓝才看了一眼,拿筷子的手就开始止不住地抖,意识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吵闹,听起来像是溺水的人在绝望呼喊:“不,不对,那是外星人的水滴型飞行器!”任青蓝痛苦地捂住了头,惊惶和担忧如魔鬼般拉扯着她的神经,可是为什麽她又有一种逃过劫难的侥幸感?不,那一定是星链,新闻评论区的网友们都在说,所有人都在说是星链!她究竟在胡乱担心什麽?她一定是疯了,她此时此刻到底在窃喜什麽?不,不对,都乱了!全都是错的!如果东亚地区真的爆发过这样的大灾难,为什麽她的记忆里没有丝毫的痕迹?她仿佛,竟仿佛她……从未受过大洪水的影响!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新闻下的评论区活跃的如同泼进了水丶火焰漫天蹦跳飞溅的油锅。但这一次,任青蓝却感觉自己再也不能够融入进去了,她痴傻般盯着屏幕里的青紫色天顶上的连缀成排的光点,一种新的对于未知的恐惧覆盖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