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镇今天又是逢集,裕丰粮店门还未开,人已拥来了很多。一夥计急匆匆跑到账房跟管家冯根财说,他听见门口的人都在传,咱裕丰今天半价售粮。冯根财一听吃了一惊,咋回事,莫非是有人在造谣?赶忙来到粮店,隔着铺面的门缝朝外一看,果然是,至少有三四百人,而且还在不断涌来。
此刻,街上其它的店铺已经开张,拥挤在门外的人急切地等待着。冯根财急出一头冷汗,一时不知所措,这门是开还是不开?正在犹豫不定时,门外大喊道:快开门啊,咋还不开门,不是要给大家发救济粮吗?人群开始躁动,很多人跟着嚷嚷起来。显然,不开门没有道理,也是交待不了的。冯根财牙一咬,开!我看他们敢怎麽样?
没等得门全部打开,人群破门而入,刹那间好多妇女老人倒在了地上,鞋子篮子扔了一地,手里的盆碗被摔成几瓣,人也被踩踏的鼻青脸肿,叫喊声哭闹声像似抓壮丁的进了村。前头涌进店里的人,不问三七二十一,抓起瓢子猛往褡裢口袋里装。粮店夥计大声喊道:大家夥不要急,东西有的是,明码标价,分毫不涨。
人们愣了,不是说半价卖吗?这时才注意到,柜台前挂着的价牌上清楚地写着,斗麦价五块三,斗米价五块五,麻油一斤一块四,没涨没跌,全都是上个集市的价格。大家顿时来气了,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不是说要半价优惠麽,大红纸上明明白白写着,怎麽就变卦了?等了老半天,竟然是骗人!当着衆人的面,你们得说清楚,怎麽回事?
眼见场面要失控,冯根财一边让夥计快去告诉艾掌柜,一边站在凳子上大声喊道:“乡亲们,街坊邻里们,我是广聚庄裕丰粮店的冯根财,请大家夥不要拥挤,不要嚷闹。打五折半价销售,这话你们是从哪儿听到的?我们裕丰粮店可从来没这麽说过。大家应该知道,为了渡过灾年难关,我们粮店薄利多销,这些天粮油一直就是这个价,分毫未涨,全街上就数我们裕丰的粮油便宜,大家凭良心说,是不是呀?”
店里店外的人炸锅了,抡着胳膊喊道:你问我们?我们正要问你们,南门北门,街上好几个地方贴着大红告示,都说你们今天要半价卖粮,难道你们说话不算话,骗人吗?要敢变卦,当心砸了你们的店!
街上贴着大红告示这麽说?冯根财一愣,竟有这事,看来这话并非空xue来风,肯定是被人背後捅了刀。情急之中,冯根财想到了白区长,裕丰粮店也有他的一股子生意,现如今被人算计,官司若打到区上,白雨亭他不能不管。
冯根财一下来了底气:“既然大家说半价销售是看到了告示,那你们就到白龙镇区上告去吧,看到底是谁在骗人,谁在坑人?我们广聚庄,包括裕丰粮店,从来都是交易公平,童叟无欺。半价销售的话,我们从来没说过,告示更没贴过,我们对天发誓,如有欺瞒哄骗,就让雷劈龙抓厉鬼噬!”
听冯根财这麽一说,好多人觉得似有道理,裕丰粮店可是老字号,口碑一直不错,不该骗人啊,可大红告示却这麽写着,莫非是“闹红”的人干的,煽风点火吃大户?可这时有人却喊道:大家别听他狡辩,空口无凭,让他跟我们一起看去,到底是谁家贴的告示?人群又躁动起来,几个人上前拉扯着冯根财,要他一道看个究竟。
冯根财用力甩开,说:“拉扯什麽,我又跑不了,走就走,我们一起看去,事情总会有个水落石出的!”
冯根财带了两夥计,去衆人所讲的几处地方一看,果然是,大红纸上写着:“久旱无雨,粮缺价贵,广聚庄裕丰粮店怀仁义之心,今日为衆乡邻特惠,凡在本店购买粮油者,一律打五折作半价,数量有限,欲购从速。”
“报官,赶快报官!让区上查,究竟是谁在造谣?”冯根财直奔区上,找白区长报案。到了区上才知,白雨亭刚刚调走,区长暂由张生福代理,现在不在,头天去了县上。冯根财只得急匆匆返回粮店。
这时,艾仲雄拄着拐杖来到了现场。艾仲雄一看这阵势,弄不好是要出乱子的,轻则粮店被砸抢,重则闹出人命来。衆怒难犯,硬碰硬不是好办法,尤其是在眼下,灾民都快疯了,遇到这种事更要冷静和缓处理。艾仲雄站在台阶上对大家说:
“乡亲街坊们,我是艾仲雄,广聚庄的掌柜,在这里我要跟大家说几句话:首先我要说,半价销售的告示,肯定不是我们裕丰粮店贴的,大家可以想想,眼下是大灾之年,还有什麽比粮食更金贵,我们有必要三不折二地抛售吗?没有人会做赔本的生意,憨汉都不会。但不管是什麽人所为,造谣煽动也罢,眼红砸摊子也罢,反正都不是大家的错。将心比心,谁不想买到便宜的货?谁都挣钱不容易,便宜总比贵了好,大家的心情我理解。现在,我要跟大家说的是,既然大家等了老半天,大热天的,我艾仲雄过意不去,所以,今天的米麦,每人买量只要不超过一斗,一律以现有的价格,打八五折销售。不知大家觉得如何?”
冯根财懵了,怎麽可以这样,有理做得好像没理似的,搞不清老丈人是怎麽想的?好多人觉得艾掌柜的话在理,但也有的喊着叫着不买账。
这时,有个老汉站了出来,冯根财一看,是高忠义。高忠义解劝道:“既然艾掌柜已经说了八五折,这就够意思了,凭良心说,像裕丰这样的粮店,满白龙镇还能找出第二家吗?找不出来。大家还是让一步吧!”
好多人在闹祈雨时认得高忠义,觉得他说的是公道话,也帮腔解劝大家,互相都给个台阶下就是了,总不能让人家贴上老本关门歇业吧。一场冲突总算得到了化解。
这天,因为裕丰粮店的八五折优惠,顾客一直踏破门,全天售出米麦十二石,麻油五篓多,是上个集市的四倍多。冯根财将当天的销售情况汇报给老掌柜,并请示明天开市的价格,艾仲雄说:“先按原来的牌价;开市後你派个人看看街上其他两家粮店,反正我们要比他们低,至少两折以上。”
晚上,张生福来到广聚庄告诉冯根才说,刚才接到通知,县上过一段要在白龙镇召开公判大会,枪毙李续仁,清乡局的苗局长也要来,动静可不小。他特地给艾掌柜通个气,让艾绍英这两天务必在家待着,不然上面追查起,区上没办法交代,这些天区上冒着风险一直在瞒着,说他在家。
冯根财最怕这件事露了馅,说:“艾绍英这些天到东路办货,按说是早该回来了,估计是路上遇上事耽搁了,万一过两天回不来,还望区长多多关照,打打掩护。”
张生福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圆圈,手指轻轻弹了弹烟灰,含含糊糊地说:“这事嘛,还真麻缠,尽力吧。”
上次在活动保释艾绍英时,张生福感觉自己出了力但好处没落得多少,现在提到这件事,态度明显冷谈了。他岔开话头又说,哦对了,我来给艾掌柜讲,这次接待苗局长,算下来又得二三百块大洋。我这个代区长刚接手,下面的捐税又一时收不上来,这次还得请艾掌柜再支持支持。
冯根财心里很清楚,广聚庄眼下已经财物全无,成了空壳子,随时都会关张,二三百块大洋可不是个小数。冯根财不能一口回绝,请张生福先回去,这几天老掌柜身体不大好,在炕上躺着,待他告诉了艾掌柜,一两天给他回话。
冯根财实在不愿意给病在炕上的老丈人再添堵,但这麽大的事家里总得要有人知晓和作主的。冯根财将张生福所说的大概意思说给了老岳母,老太太一听便来了气:“还没完没了了,就不怕吃得撑死?一个念书娃娃多嘴了几句,就掐住脖子不放,又是抓又是打,又是要又是送,黄的白的,前前後後已经花了那麽多,成了无底洞不成?”
老太太越想越觉得儿子那天跟她说的话不错,现在的社会真如虎狼,吃人不吐骨头。被气急了的老太太此刻像似太上老君给了她心胆,语气超常的坚决:“别管他,让你叔叔先好好睡一觉;哼,人善受人欺,马善被人骑,越怕越软越讹你,喂不熟的狗,填不满的坑,这次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老娘怎麽样?”
虽说拿定了这样的主意,老太太却并不踏实。她知道这麽一来,肯定是要得罪这帮人的,而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麽不测,她无法预料。
今夜,对于艾仲雄老两口,无疑是个痛苦煎熬的夜晚,两人翻来覆去,各自都在盘算着眼前的愁肠事,都有替子背锅顶缸的准备,但他们又都有意遮掩着,不肯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