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迹
赫连翊一声轻笑,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得逞的愉悦。
他从来都是威严的帝王,难得把自己的一点点以退为进的幼稚孩子气放在台面上。
陈乔心中暗道正遭了他的苦肉计,偏偏又对这人无可奈何。
叫也叫了,留他一夜便罢了。
赫连翊步履一转,又回到陈乔床边,身影在烛光摇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几乎将她笼罩。
他微微俯身,凑近了些,语气半带笑意:“如果早知道淋一点雨就能叫乔乔心疼的话,我在宫中就去淋了。便是淋上三天三夜,也值得。”
陈乔赌气般猛地翻了个身,将脸更深地埋进柔软的枕衾里:“随便你。”
她顿了顿,又小声嘟囔了一句:“我算计你的补偿而已……少自作多情。”
心中想着以赫连翊的刻薄程度,怕是要身体力行给她表演一下自作多情。
然而预想中的反驳并没有降临。
而身後却突然有柔软的触感覆盖上来——赫连翊在用布巾擦拭她被雨淋湿的长发。
轻柔地,小心翼翼地。
修长的手指隔着布巾,力道适中地按压着她的发根,带走湿冷的水气,再一缕一缕,极有耐心地将缠绕的发丝理顺丶擦干。
他微微覆下身子,神情虔诚而专注。
墙上投下浓重的黑影,像一个巨大的茧,半拥半抱住陈乔,她认命地闭上眼。
抵抗徒劳。
赫连翊轻声道:“乔乔。”
陈乔闭着眼嗯了一声。
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身下是柔软的被褥,身上是带着他体温和淡淡龙诞香气息的被子。
困意像温柔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拖着她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和心神,向着梦乡滑落。
只是在她意识彻底沉沦之前,那擦拭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瞬,一只温热的手掌,极轻丶极快地,在她散落枕畔的一缕发丝上,近乎依恋地抚过。
*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几缕浅金色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
陈乔悠悠转醒,从酣然的睡意之间醒来。
赫连翊还在睡着,呼吸均匀而绵长,褪去了平日里的锋锐,他的侧颜甚至还是带着圆润,显出一种和年龄相称的少年气。
然而即便在睡梦之中,他清隽的眉头仍是微微蹙起的,形状极美的薄唇也抿着,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陈乔的心尖像是被什麽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酸软。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轻轻侧过身子,用手肘微微撑起上半身,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就这样近乎贪婪地借着清透的晨光,临摹着他沉睡的眉眼。
这并非他们头一次同床共枕。在那段灵魂错位命运交缠的荒诞日子里,他们曾无数次以对方的身份在同一个屋檐下休憩。
但这似乎真的是换回来之後,第一次如此纯粹地丶以陈乔和赫连翊的身份,共享一张床榻,共度一夜安眠。
他指尖的温热和香气还萦绕在陈乔的发梢。
陈乔的指尖不自觉搓了搓。
可此刻,一个冰冷而顽固的疑问,如同破冰而出的荆棘,再次缠绕上陈乔,让她近乎微醺的暖意中骤然清醒。
究竟为什麽?
为什麽是他?为什麽是她?
少年君王,九五之尊,军功赫赫,手握生杀大权,俯瞰着万里河山。他拥有世间最尊贵的身份,最广阔的疆域,最炽烈的权势。
理应匹配最耀眼的明珠,最高贵的闺秀,成为天下最匹配的眷侣。
而陈乔自己呢?
她只是一个渺小的而父母双亡的小宫女,在深宫中挣扎求生了十年。
她没有煊赫的家世,没有惊人的才貌,甚至连命运都曾跟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让她身不由己地卷入滔天漩涡。
难道仅仅是因为那场离奇的丶迫不得已的互换?是因为在那段共生的丶扭曲的时光里,他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她卑微世界的一角?还是因为,他习惯了掌控“陈乔”这具躯壳,以至于换回来後,连带着对这躯壳里卑微的灵魂也産生了一种错觉般的依恋?
这个疑问,像一根无形的刺,长久而顽固地萦绕在陈乔心头。
无论他们之间有过多少亲密无间的瞬间,无论他给予过多少看似真切的温存,甚至昨夜他那份小心翼翼到近乎虔诚的呵护。。。。。
都无法彻底拔除这根刺。
它深埋着,在陈乔每一次沉溺于赫连翊给予的温暖时,便悄然探出尖锐的顶端,刺痛她的心,提醒着她那无法跨越的鸿沟——身份的云泥之别,以及这份感情根基的虚幻。
陈乔看着赫连翊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