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大叔。”我爸爸说。
经过可典大爷爷一番劝和,我爸爸妈妈的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这样的事儿在我家里那是常事儿。
可典爷爷是我爸妈在南乡的老相识。我爸妈跟他相处地很好。我爸爸每次去南乡,总是先去找他坐坐。可典爷爷咳嗽地厉害。冬天,可典爷爷就在堂屋的火盆里架起木柴烤火,拿个大茶缸子烧水喝。茶缸子外头被火燎地黑黑的,茶缸子里头被茶浸地黑黑的。可典爷爷茶缸子里的茶水酽酽的,看起来像红糖水一样,我常常想喝上一口。可是我到底不敢跟他开口。可典爷爷虽然跟我爸爸妈妈处地好,但他毕竟不是我的亲爷爷,在我这样的小孩子面前,他总是不茍言笑的。我到了他家,在他屋里或是天井里转一圈,他也不怎麽搭理我,我也跟他说不上话,没过多大会儿,我就又走了。
家住庄西南,靠着汪沿边儿上住的老张奶奶,偶尔挪着一对小脚到可典爷爷家里来。老张奶奶看起来比可典爷爷要老,小小的裹脚,颤巍巍的身架,梳着小缵儿,花白的头发,两只耳朵上戴着一副闪闪的银钉镶。两个老人,就像两个老朋友,平平淡淡的拉几句家常话,看不出什麽不寻常。
“你这几天忙什麽的?”老张奶奶站在天井里问可典爷爷。
“这几天没什麽事儿,把秫稭摊开来晒晒。你呢?你这些日子去哪了?”可典爷爷站在屋门口儿问她。
“我哪儿也没去。我能去哪。给小三儿带带小孩儿。”老张奶奶仰着白生生的脸跟可典爷爷说。老张奶奶虽然老了,但是很好看,很慈祥。她的嘴巴因为年老变得有些收拢了,她的眼角也有很多皱纹了。可是她的眼睛是圆的,她的脸庞也是圆的。小鲁村有好几个这样又老又好看的老太婆,她们的打扮跟穿着都差不多,都是蓝黑的裤褂和亮闪闪的银钉镶。我有时候看不出来她们有什麽两样。我能记得老张奶奶是因为她跟可典爷爷的关系不同寻常。
老张奶奶年纪大了,她跟可典爷爷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回家了。
老张奶奶临走的时候,可典爷爷从屋里拿出一包晒干的秋霉豆皮子。
“这是俺三妹妹给的,我知道你喜欢吃。”可典爷爷说着,把那些霉豆皮子往老张奶奶怀里倒,老张奶奶颤巍巍地张开褂子大襟兜着。
可典爷爷跟老张奶奶年轻的时候相好,这是公开的秘密。
可典爷爷跟我爸妈说起他们俩个当年的事儿,也是毫不避讳:“那时候恁大婶子已经成家了,我打她墙外头路过,恁大婶子坐在天井里,穿着藕荷色的褂子,脸跟银盆一样”。
我听着可典爷爷的话,脑子就在想,老张奶奶年轻的时候到底是个什麽样。
可典爷爷又说:“後来,恁大婶子宁死都要跟着我。她跟她娘家侄子说,‘以後我就跟着可典了。恁过完年去接我的时候,不要去老张家接我了,就来可典家里接我。’”
“那老张大叔能愿意吗?”我爸妈问他。
“老张一个人拉扯着几个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哎。恁大婶子死活就是不跟他了。”可典爷爷说,“那时候歉年,我带着她要饭。夜里就睡在路边上。半夜里,有人来搜捕我们,把我们当贼了。我就把要饭的袋子打开给他看。‘呐,这是肉包子,要饭要来的’!”
当年死了都要在一块儿的两个人,最终还是没有白头到老。老张奶奶终究还是回到了老张爷爷的怀抱。可典爷爷跟老张奶奶纠缠半生,到老了还是孤身一人。人到黄昏,孤独地守护着他的小院儿,时而发出一两声剧烈的咳嗽。
老张奶奶的儿子们都长大了。听说有一个儿子是可典爷爷的,跟可典爷爷长得很像。但是老张奶奶的夫家不承认,也不把这个孩子给可典爷爷,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养着。
老张奶奶的儿子们都反对老张奶奶跟可典爷爷来往,那个长得跟可典爷爷很像的儿子也是一样的反对。
可典爷爷的儿追着可典爷爷骂:“你不要脸,这麽大年纪了还勾搭俺娘!信不信我揍死你个龟孙!”
可典爷爷说:“你还骂我,你不怕天打雷劈啊,你是我的!”
可典爷爷的儿也跳起来,冲着可典爷爷叫骂:“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在南乡,我的日常就是玩耍。我爸爸帮着可典爷爷起蒜,我妈妈抱着孩子。我提着一把小铲子,在杨树荫下的黄土小路上玩。南乡的黄土地是那麽温柔丶细腻。太阳灿烂地照着,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着。我喜欢这样的小树林,喜欢这样的时光。回家的时候,妈妈铲上一些干净的黄土带回去,在热锅里烘一烘,装进弟弟的小棉裤腿儿里,小孩子拉丶尿都在里头。
我弟弟的尿戒子,妈妈总是拿到小鲁村家前的水汪里去洗。那个汪里有亭亭的藕叶和芦苇。枯死的半截子的芦苇和片片柳叶漂浮在水面上。妈妈说,这个汪里淹死过人。有一个人在汪边儿上洗衣裳,她感觉背後有人拿小拳头捣她,她以为是谁家的小孩儿呢,回过头儿来看看,没有人啊。她突然想起来,这汪里不是淹死过小孩儿吗?感情是那小死鬼儿来推她了?她立刻变得头皮发麻。
妈妈还说,水里淹死的人,三年会找替工的,这样他的魂才不会永远沉在水里。而这时候,如果有人靠近水边,一不留神,就会被那死鬼给拉进水里,做了“替死鬼”。
有个人扛着一口铁锅回家。天热,他把铁锅顶在头上扛着。他路过一个汪边,汪里远远地有声音在喊他:“铁帽子哥,铁帽子哥,快来替替我!”“铁帽子哥,铁帽子哥,快来替替我!”他顿觉自己十分口渴,就直奔汪水走去,想去汪边儿捧一把水喝。
这时候,路边有个好心人拦住了他,让他不要去。他不知为何。那位好心人就跟他说:“你没听到吗?水里正在喊你呢。‘铁帽子哥,铁帽子哥,快来替替我!’”
扛铁锅的人一想,自己顶着铁锅,可不就是“铁帽子哥”吗?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差点中了水鬼的圈套。他恍然大悟,赶紧给好心人下跪,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
听了这样的故事,我总觉得那汪水里,藕叶底下,枯死的芦苇下面,还有那些红色的丶黄色的柳叶下面,都有闭着眼睛的亭亭的水鬼。这时,我就会莫名地害怕,不敢靠近那汪了。
我妈妈带着我们,走在庄外的小桥上。南乡的桥没什麽好看的,一孔石灰桥底下,是弯弯的桥洞,桥洞下,是绿绿的汪水。南乡的水跟荆堂的水不一样。荆堂的水叫河沿,河沿的水是清的,白的,带着点儿蓝。南乡的水叫汪,南乡的水是绿色的,跟啤酒瓶子一样的绿。庄上的人都去地里干活儿去了,只有我们娘几个在外头转悠着。
我跟着妈妈,静静地看那汪水。汪水边上,或是汪边上的小路上,有时候会有一个青皮的鸭蛋,我妈妈就去捡了来,带回家煮给我们吃。我妈妈的手气很好,她不仅捡到过鸭蛋,还捡到过钱。有的是一块,有的是五块。那个时候,我走在水汪边,也会看看边上有没有鸭蛋。走在路上,也会看看脚下有没有钱。
我妈妈跟我说:“恁小孩儿不能到汪边儿上拾东西哈。水里头有水鬼。有的东西就是水鬼变的,小孩到汪边儿上拾东西的话,就被水鬼给拖下水淹死了。”我听了妈妈的话,看到水里的东西,尤其是红红绿绿的塑料小花丶小玩具,总觉得有些害怕,害怕那是水鬼变的。
我妈妈说:“水边上的那些泡沫,都是龌龊,是脏东西。人要是靠近水边,它能把人给拉下去。我上回不小心掉下去了,腿上红红的,都是被那些龌龊给咬的。”
我听了妈妈讲地太多的水鬼的故事,便觉得那汪水里有太多的故事。那啤酒瓶子一样绿的汪水是沉静的,里头有水鬼的或是眯着或是睁着的眼吧。我盯着那汪水静静地看上半天,想着那些水上丶水下的棒子是不是什麽妖怪变的,看那些水面上飘着的红的丶黄的树叶,是不是什麽妖精的魅惑。
南乡的水很绿,走不进我的心里去。
妈妈说,有一个女人,快死了,发昏的时候,到了地狱。在地狱里,她看见一个女人,她的跟前有三汪水,阎王爷爷让小鬼小派看守着,看着她喝完。一汪是绿色的水,是她为家人洗菜丶刷锅的水;一汪是黄色的水,是她为自己的孩子洗尿戒子丶屎戒子的水;一汪是红色的水,是她自己为自己洗月经带子的水。後来那个发昏的女人,又还阳了。她把看到的事跟世上的人说。
我妈妈说,女人死了以後到地狱里,都要喝这些水的。没办法,谁让你是女人呢。
又是一年夏天,我弟弟会冒话儿了,他搬着小板凳,拉着我说:“大姐,咱去当天井,郎快郎快去吧!”
我说:“行!走!小弟!”
我弟弟说:“大姐,你拜叫我小弟,你叫我‘毛牛子’。你拿绳儿牵着我,我要去东屋框子吃树叶。”
我说:“行。”我就找根小绳儿,牵着他,带着他去吃树叶。
春天,春咕咕鸟一遍遍地叫。弟弟坐在妈妈身边。妈妈看看东边屋框子里的大椿树,对他说:“鸿雁,你去!抱着椿树喊,‘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
“噢!”弟弟听了,立刻跑到大椿树跟前,抱着椿树说:“春咕咕!春咕咕!你长高来我顾出!春咕咕,春咕咕!你长高来我顾出!”喊完,他又一溜烟儿跑回妈妈跟前。
妈妈说:“错了!错了!你得喊,‘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
“噢!”弟弟答应一声,又跑到大椿树跟前:“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春咕咕!春咕咕!我长高来你顾出!妈妈!这回对了吧?!”
“这回对啦!”妈妈笑眯眯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