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长长的孝手巾,穿过我家门前的小巷,走过艳飞大姐家门前,右拐一点,就是北荆堂的大街了。我围着长长的孝手巾,走在北荆堂的大街上,我觉得我的世界从此变了样儿。那天的天光亮堂堂的,我的孝手巾也白花花丶亮堂堂的。不知道是天光映白了我的孝手巾,还是我的孝手巾映白了那天的天光。
来吊孝的亲戚朋友都去我奶奶家吃饭。我妈妈出钱。因为我家穷,我爸爸又是少亡,没有大办。我家的饭菜,就是把叫作“春不老子”的青菜,跟猪肉丶豆腐丶粉条子一起煮了,一人一碗,吃的是大馒头。这些肉丶菜,还有孝布,都是我妈妈出钱,我二爷爷家的福林大叔去采办的。
奶奶家的天井里丶屋里,都有一桌一桌的人在吃饭,我爷爷也被衆星捧月地围坐在中间。他的跟前是一包拆开的甜甜的白白的细果子,他跟衆人一起喝着他心爱的酒,跟人家高谈阔论,风光无限。
“俺大哥死的时候,我知道。那天晚上,我正搁家来吃饭,头上的电灯突然炸了,我心里一阵儿难受。我就知道,俺大哥出事儿了。”海良说。
“大哥!你也别难过!家军寿限短!”海良他爹安慰我爷爷说。
我没看出来我爷爷有什麽难过。这个他从小就不怎麽疼的大儿子死了,他有什麽难过。我也没怎麽难过。我可能是太小了,跟我弟弟妹妹一样,不知道难过。也可能是我本来就跟我爸爸没什麽感情。我压根儿就不难过。说来也是,对于一个本来就不太受爸爸待见的孩子来说,爸爸死了,还有妈妈,我难过什麽。
有人给我盛了一碗菜,递给我一个白馒头,我端着碗吃饭。我的碗里没有几块肉,有的是猪肉冒出来的猪油。还别说,“春不老子”烩猪肉粉条子烧的大锅菜,就着大馒头,还是很香的。
我吃完了饭就回到北荆堂陪着我妈妈。我没有见我妈妈去吃饭,我不知道我妈妈那几天是怎麽吃的。
我爸爸的骨灰盒先是放在桌子上,供人祭奠。我跟我妈妈一直守在我爸爸的棺材旁边,为他烧纸,等着来吊孝的人。来我家为我爸爸烧纸的人很多,我奶奶跟我三叔没怎麽去过。
种枣树丶放山羊的题法老爷爷也来了。他蹲在地上,为我爸爸烧上几捏子黄纸。按理说,长辈是不会来给晚辈烧纸的,题法老爷爷跟我家房头也不亲。可是,题法老爷爷还是来了。这是他对我爸爸的高度认可。南北荆堂里,没几个年轻人值得他这麽做。
烧纸是在一个火盆儿里,那是死了人以後烧纸专用的“老盆”,是在出棺前由孝子顶在头上摔掉的。
我爸爸要入殓了,我妈妈从骨灰盒里拿出来一个白色的布袋子。
老娄奶奶把一个小扫把递给我说:“给恁爸爸扫扫屋当门”。
我就拿着小扫把,去扫扫棺材底。
“给恁爸爸铺铺床。”老娄奶奶说。
我就跟着我妈妈一起,把我爸爸的被子和几件衣裳铺上去。
接着,我爸爸的骨灰,就被倒进了棺材里。灰色的粉末里,有几个小小的白白的碎骨。这就是我的爸爸了。我爸爸就这样被装进了棺材里。
妈妈给我爸爸扎了摇钱树丶白马,放马的小子——来旺儿,还有一对母鸡。这些都靠在我家的西墙根里。
我妈妈说:“恁爸爸那天收工晚,没吃饭,我给他扎了一对儿母鸡,好下蛋给恁爸爸吃。”
“恁都太小了,我怕恁长大以後找不到恁爸爸的坟子,我让人给恁爸爸立了一块碑。”
我爸爸的葬礼没有“路祭”,他太年轻了。也没有唢呐,没有吹吹打打。我爸爸就这样被送走了。那个烧纸的“老盆”是怎麽摔的,我也没看到。我弟弟那时候还小,是别人教着他摔的吧。我妈妈说,“老盆”不是随便摔的,谁摔“老盆”谁擎受家业。
远远地,我看到几个壮劳力在庄西石塱里挖坑了,他们挖坑来埋我爸爸。我是闺女,不能去坟上。我弟弟被人抱着去了。这个幼小的孝子,全程不知道喊也不知道哭。
我爸爸的坟前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那石碑有二尺长,一尺宽。
碑文很简单,上面刻着:“宋家军之墓,1958——1993”。
2。爸爸还会回来的
这以後,我们的爸爸就长眠在这里了。坟墓并不大,也不可怕,就在爷爷家的祖坟圈子里,那里,有我的老爷爷丶老奶奶,和一个早夭的姑奶奶。一棵槐树为他们遮着阴凉。地里,种的是山芋。
我後来就又去上学去了,脖子里还戴着长长的孝布,脚上的鞋子也是白布蒙着的。我虽然回到了学校,但是内心是孤独的。我乍回来,遭遇了丧父之痛,是没有办法跟谁说道的。课间,我就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无论是在我自己看来,还是在他们看来,我都不能再去跟她们一起玩耍了。我一个人,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站在紧闭地後门儿上,看着她们还是像以前那样说话。我知道,我从此与以前的我不一样了,我也从此跟她们不一样了。
不是人的心要变,是因为人的经历在变。人的心不是毫无根据地改变,它是跟着人的经历在改变。有人看到遭遇过痛苦,因而变得不合群的人,总是说他们自卑。其实,我觉得这倒不是什麽自卑。她并不是看轻自己,她确实因为遭遇了痛苦,而不像往日那麽快乐。但是她不想合群,更深层的原因,是她在经历了悲欢离合丶生离死别以後,她知道,她已经跟别人不同了。她死了父亲,几乎成了孤儿,她怎麽可能还能原原本本地跟别人一样呢。她跟别人相比,她失去了半边的天啊。她的家跟别人的家相比,又怎麽能一样啊,她家的顶梁柱没有了啊。她的母亲又怎麽会跟别人的母亲一样。她的母亲,这以後,要一个人把所有的担子来背。是的,全都不一样了。
失去了父亲的人,不再那麽爱说爱笑,叽叽喳喳,是因为她明白了,原来,人世间并不是只有笑语喧哗,并不是只有快乐玩耍,还有许多人未曾体会过的伤痛。这种伤痛,你只能独自体会。一个人,在体验过身世浮沉以後,才知道,人生里,那些快乐是浅薄的,是虚幻的,只有痛苦,只有那些捶在你胸口的伤痛,是真实的。在这真实的伤痛面前,表面的快乐是多麽虚无,多麽不真实。
我那时上小学二年级,我至今还记得,课间,我一个人站在教室紧闭的後门门口儿,看着她们欢笑或是打闹。我爸爸死了。她们也知道,我跟她们不是同类了,她们也不会凑过来跟我说什麽。我很孤独很尴尬,我也无心参与她们的说笑和玩耍。深味于痛苦的人,变得不再合群,这与其说是自卑,不如说是一个历经了沧桑的人,在冷眼旁观,这些未曾经历过命运的苦痛安排的人。
我从九岁就没有爸爸了,我被戴上了没有爹的孩子的帽子,同时戴上的,还有一顶贫困生的帽子。人世间这许多的压力,我从九岁就开始扛起。之後是别样的名堂的帽子,别样的名堂的压力。我就这样扛了大半辈子。
人这一生,会有很多很多的帽子,比如农村人,大龄剩女,爱吵架的泼妇,离婚的二手货,没用的窝囊废软柿子。等等这些,我已经扛地很习惯了。
过了一阵子,我妈妈在西屋里间收拾着衣裳说:“恁爸爸厂里给他买的那件皮袄,我给他换下来了。皮袄里头全是黄毛儿。他查不清那些毛儿,就不能再托生人。非得等到他把那些毛儿查清了,他才能再托生人。入殓都是有讲究的,不能穿有扣子的衣裳,不等穿有带子的衣裳。‘扣子’‘扣子’,‘带子’‘带子’,对小孩儿不好。我把恁爸爸衣裳上的那些扣子丶带子都给剪下来了。”
我妈妈说的那件新皮袄就搁在西屋靠南墙的小床上。那是我爸爸以前睡的床。我爸爸死了以後在外头就火化了,没有在家里停息。我家也没有把我爸爸睡过的小床给扔了。我看了看人家厂里给我爸爸买的那件新皮袄,那是人家在我爸爸死後为他买的,那是人家给我爸爸穿了给我们家属看的。可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或是那时候我隐约知道这些,可是饥寒交迫让我顾不得这些。我只看到那件皮袄很好看。好像是人家厂里那麽大方地送给我家的一份财産。
那是一件外表浅绿,里面儿是黄毛的厚厚的棉袄。因为我爸爸死的时候还是有些寒冷的春天。
我跟我妈妈说:“妈妈,俺爸爸的这件皮袄留着以後给我行吗?”
我妈妈说:“行!你想要就给你。儿擎家业女擎衣。娘家是儿子的江山,闺女的吃穿。”
我那时候还真以为我要了件棉衣,就是要了份儿家産。我那时还没有想过,就我们那样的家底儿,可还有什麽家业。
我三岁的妹妹很快就忘记了自己还有个爸爸,只有我和弟弟还记得。
我说:“我看到屋里间咱爸爸的洋车子,我就觉得咱爸爸还能回来。”
我弟弟也说:“咱爸爸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铁拐李不是借尸还魂吗,咱爸爸也会借尸还魂吧?”
我妈妈也说:“要是恁爸爸能借尸还魂就好了。借福伦的魂!借他工友题平的魂!”
我说:“题平大爷说俺爸爸是自己摔死的。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啊。说不定是他把俺爸爸害死的呢。”
我妈妈说:“我做梦梦到恁爸爸,我问他,家军啊,你是怎麽死的?他就跟我说了一句话,题平!”
我问妈妈:“俺爸爸跟你说,他是被题平害死的吗?”
我妈妈说:“谁知道来?你说说。我当时就激灵灵地醒了。”
我说:“俺三叔那麽坏怎麽不死的,就俺爸爸死了。”
我妈妈说:“谁让他不争气的?他娘他三兄弟他二姐都不喜他,他偏偏就死了。净往人心眼儿里碰!人家都活地好好地的?人家都不死的?”
晚上,我妈妈抱着我妹妹,我和弟弟跟着我妈妈一起进堂屋门儿。我妹妹被我妈妈抱在怀里,一看到黑洞洞的堂屋门儿,她就开始哭。
我妈妈以为我妹妹小,看到了脏东西,就大声骂道:“乖孩儿不哭,谁敢吓唬咱,妈妈就打他!打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