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结实的仁兄弟买的。”结实的娘笑着说。我奶奶也笑着看。
结实结婚了,我奶奶前去庆贺。她那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三叔还没有结婚,我三叔还要不要结婚?我不知道我奶奶有没有为我三叔操过心。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我三叔为什麽还没有结婚。我那时候以为纯粹是因为我爷爷在跟着捣蛋作祟。
我那时候还没有想过,我三叔根本就没有屋。是的,他连个新房屋都没有。我爷爷奶奶不知道要为我三叔盖屋。要不是我爸爸自己去石塱起石头,我爸爸也没有屋,也娶不起媳妇。我二叔就是因为家里穷才背井离乡去东北的。我爷爷我奶奶表面的风光维持地很好,他们有亲朋故旧,狐朋狗友,你来我往,礼到亲香。自己的吃喝也维持地很好,今天包饺子,明天擀面条儿。只是不知道为自己的儿子积攒钱财盖屋,没有解决最根本的问题。如此说来,我爷爷奶奶真的是蒸不熟,煮不烂的,是不知道为自己的儿子做打算的。
我没见过三叔揍我爷爷,奶奶受伤的样子我是见过的。那天,爷爷打完奶奶,怕三叔揍他,他自己不知道一溜烟儿跑到哪儿去了。我不知实情,一大早,我照旧到了爷爷奶奶家。
三叔痛心又气愤地坐在饭桌前,看到我,大声呵斥我说:“恁爷爷去哪了?找去!”我本来就害怕我三叔,他这一吼,我吓得赶紧出了门儿。
一出门儿,我就看见了我奶奶,她袖着手,黯然神伤地朝我走来。那天,奶奶趿拉着一双大鞋,穿着黑色的大腰裤子,深蓝色的带大襟的褂子,头上戴着棕褐色的包头巾。她眼里噙着泪,上嘴唇破了,留下了一道绛红的伤痕。她趿拉着自己做的“老头棉鞋”,眼神直勾勾地,在大街上走着,像是在找谁,又像是失了神,谁也不找。
我看着奶奶,心里的害怕和担心超过了我对奶奶的心疼。奶奶并不疼爱我,我打小就知道,奶奶跟三叔是一夥儿的,我跟爷爷是一夥儿的。而我跟爷爷这边的实力显然是微弱的。
奶奶挨了爷爷的打,三叔雷霆暴怒,家里的氛围瞬间变得肃杀。爷爷跟奶奶闹架了,三叔加入了奶奶的阵营。这个家,这个我可以在里面玩耍丶吃饭的家,瞬间变得阴暗了。爷爷不在家,我失去了依靠和温暖。说不定三叔还不让我去他家吃饭了,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威胁。
奶奶回到家,我也跟着她回到家。奶奶烧了难得烧的大米汤。大米汤盛进盆里,端上桌,奶奶也给我盛了一碗。我壮着胆子坐下来,跟奶奶和三叔一起吃饭。
三叔眼里噙着眼泪,呵斥我说:“去找恁爷爷去!找回来再吃饭!”我不吭声,我当然不知道去哪里找爷爷。三叔眼睛红红的,眼里有眼泪在滚动。
奶奶听了三叔的话,也不吭声,她端起盛着米汤的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不久後的一天,我三叔跟我奶奶搬家了。他们搬到了温如意大爷家後头的院子里。帮忙搬家的当然是我三叔的那帮子仁兄弟,他们热热闹闹地跟狗打夥儿一样,在我奶奶的新院子里又大吃二喝了一顿。我三叔在夜宴的时候喝多了,吐了一地。他的仁兄弟吃完喝完要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友好地关照我奶奶:“姑奶奶,你好好扫扫地,劝劝他!”
我奶奶贤惠地说:“我知道!恁走吧!”
他们都走了。我奶奶拿了铁鍁和扫把,把屋门里头我三叔吐的地方打扫了,那地上还是留下了一股子难闻的味道。
衆人散去,我三叔也清醒了不少。他独自坐在樱桃树下的石台子上,吹起了凄冷的洞箫。那根箫像是擀面杖那样粗那样长,我三叔慢慢悠悠地吹着,一行行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那是我头一回见我三叔吹箫。我三叔平时常吹笛子。听说箫声冷咽,吹箫会引来鬼的。
我三叔沉浸在自己的难过里,我奶奶也阴沉着脸,不说话。我看着吹箫的三叔,知道他心情不好。三叔和奶奶的新家,当然没有留给我睡觉的地方。夜里,天凉,该回家睡觉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就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家。
奶奶的新家我好像没怎麽进去过,因为是新家,所以里头很简陋,没有家的味道。
但是,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三叔跟我奶奶居然又搬回去了。我爷爷跟我奶奶破镜重圆。他们还是一起吃饭,一起种地,继续着他们的老光景。
有一回,我跟着奶奶去二姑家。二姑把我奶奶喊到屋门後头,偷偷地递给我奶奶一双鞋,说是她专门儿给我做的。那是一双带鞋袢的敞口的单鞋。红色的鞋头,绿色的鞋帮。我穿着它去上学。放学回家的路上,下雨了,我走在庄东头杨树林里的小路上,小路上都是沙土地,不粘,水汪汪的,我的鞋很快就被水坑里的水浸湿了。
回到家,我跑到我家床底下,把我爸爸给我买的那双粉色的雨靴找出来。那双雨靴好好的,还在,一点儿都没坏。我努力地想蹬进去,可惜我的脚长大了,再也穿不上了。我从此少了一双漂亮的雨靴。我从此再也没有过一双雨靴。
吃过午饭,也不换鞋,也没鞋换,继续穿着它去上学。
我的小学校就在张庄集上,二姑有一回去赶集,在学校门口看到我,把我拉到学校的大铁门後头,悄悄塞给我五毛钱。
那时候家里实在太穷,我奶奶没事儿的时候去捡破烂,我也拿个小提包去捡破烂。我主要是捡塑料瓶子和塑料纸。这里捡捡,那里翻翻,一天下来,也可以捡满满一小提包。上学的时候,只要有空儿了,也去捡。我看到我们学校门口儿的一个大坑里有垃圾,我就跳进去捡。
张翠翠丶张娟娟看我捡破烂,也去帮我捡。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们还把我叫去她们家里玩。宋红艳不上学了。她本来成绩也不好。她家就在娄庄,我们几个中午的时候去了她家。她还是那样,穿着她上学的时候穿的那条粉色的裙子,站在她妈妈身边。她的妈妈,怀里抱着一个小的,坐在她家的天井里。我们跟她一起呆呆地看着她妈妈怀里的小娃娃。
宋红艳长得并不丑,圆圆的小脸儿,大大的眼睛,笑起来很好看。她不上学了,这在当时也不算是什麽多大的事儿。宋红艳也是无所谓。我站在她的家里,她的粉色的裙子跟我那条粉色的裙子很像,她的家跟我的家也很像。
临去上学的时候,张娟娟给我一个白白大大的桃子,我拿着那个大桃子,跟她们姊妹两个一起路过张大龙家。张大龙从家里走出来,把一个大大的西红柿放到我手上。
张大龙的爸爸从家里走到大门口儿了,他大概是听张大龙说,他班里那个大名鼎鼎的宋大省来了,他是故意出来看我的。
张大龙的爸爸倚在他家大门西边的门框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张大龙对他爸爸说:“爸爸!这就是宋大省!”
他爸爸皮肤白白的,脸上一圈儿黑黑的络腮胡子,有点像是外国人。此刻,他正在用凝重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那眼神里是怜悯还是好奇。张大龙的成绩很好,也很有耐心。他,张翠翠丶张娟娟,这几个很踏实稳重的人,一定是把我不幸丧父的遭遇告诉了她们的家人。
听说,张庄,我舅奶奶家的儿媳妇,也就是我奶奶娘家的侄媳妇,我的表大娘病了。我跟着我奶奶去舅奶奶家看望她。舅奶奶家就在我的小学校大门口,正对着张庄完小。张庄的地土比荆堂要好,湖地多山地少。我的表大爷又是个工人,舅奶奶的家比我家阔气。舅奶奶家里是清一色的瓦房,石灰地面,一看就跟我爷爷奶奶家不一样。
表大爷站在天井里,闷闷地,不吭声儿,中年的夫妻,看不出来还有什麽感情。
表大娘面无表情地靠着床头躺着,她的两个女儿围着她唱着耶稣的歌:“妈妈啊妈妈……”
唱了一会儿,问她:“好点了吗?”
大娘有气无力地说:“好点了……”她的两个女儿像是得到了极大的认可一样,对着她们的妈妈继续唱。
但是不久以後,我的那个表大娘就死去了。我奶奶又带着我去张庄吊孝。我的舅奶奶,也就是我奶奶的嫂子,已经老掉牙了,坐在院子里,跟人家一桌子吃饭,她拿起桌子上的干瘪的花生米,有口无牙地吃着。
表大娘的新坟就埋在张庄奔白山和荆堂的三叉路旁,就在我上学的路上。刚刚下了一场雨,那座坟子被雨淋地丝毫没什麽美感,坟子脚下放着一个花圈。那是张庄的坟地,旁边的不远处应该就是我的同学小灰的哥哥的坟地了。
4。新衣裳
我爸爸去世的时候,老娄老奶奶给我们三个都撕了一身孝衣。我爸爸死後,我们没有衣裳穿,我妈妈就用那些孝布给我们三个每人缝了一件白褂子。褂子上用红布条子镶了边儿。中间的两个对襟子上,我妈妈还给我们用红线绣上了两行诗。
那诗是她自己作的。
我还记得我的两个对襟子上绣的是:万古长青永长青,天生天保红到顶。
我妈妈说:“人家戏文里说的,‘王天保下苏州,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保佑多保佑!”
我弟弟丶妹妹的褂子上也有诗句。
我弟弟的衣襟上绣的是:海中金龙腾波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我妹妹的衣襟上绣的是:雄鹰展翅天当央,红运当头万年长。
我们穿着那白色镶红边儿的褂子从北荆堂我家,走到艳飞大姐家门前的大街上,去我爷爷家。
大街上的婶子大娘看到我们的衣裳,喊住我们,围着我们直夸:“嗯,他大婶子手巧,大省小的时候,她就给她插花鞋穿。你看,这上头还作了诗。”
“这诗是俺妈妈作的!”我骄傲地跟她们说。
“哦,你看看,恁妈妈还怪有才分来!”
我跟我妈妈说:“妈妈,恁给俺缝地怪好来,我穿着去上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