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张益华就这样用课文里头的句子互骂,谁也不会生气,谁也都在继续。那种棋逢对手的感觉真的是太棒了。
我们正在骂地高兴的时候,班主任牛老师拿了一张表格进来了。
“来!把这张表儿填上。”牛老师说。
我们要填籍贯,要填父亲母亲,要填父亲母亲的工作单位。
牛老师说:“籍贯就填山东苍山,父亲母亲的工作就填务农。不会写就照黑板上抄!”
我写完了母亲,不知道怎麽写父亲。因为我的父亲死了。
我正在看着表格为难,牛老师走了过来:“没有父亲的就不要写了。宋大省没有父亲了,还怎麽写呢。不写了。”我的滚烫的眼泪滚滚地落下来了,我感激牛老师对我的理解,又为我自己感到难过。
那天,大姑来奶奶家走娘家。晚上,奶奶家里亮起了橘黄色的电灯光。我大姑生就本分,嗓门儿不大,说话闷闷的,不太爱讲话。她原本坐在我对面,用一根铁条子,捅她自行车辐条上干掉的泥巴。明天,她就要回去了。
突然间,我大姑抽噎了起来,有些伤心的样子。原来,大姑被我爸爸的魂灵附体了。
我奶奶把我们三个带到我大姑跟前去。好几个女人围着我大姑,对着她,告诉他,他的儿女都好好的,让他放心,赶紧回去吧。可是,那附体的魂灵还是不肯走。
我奶奶找来会“针”的老嫲嫲,她们密匝匝地围在一起,用针扎我大姑,用桃条子抽我大姑,掐她的人中,蜷她的胳膊腿儿。
我那时候很是好奇,也想跑过去看热闹。可是,那些密匝匝的人墙遮挡着我,我根本看不见。
“哎哎哎!回来了回来了!”那群女人吆喝着。
我爸爸走了。我大姑一个老牛大憋气回来了。她的额头上被那些女人给掐地“针”地红红的。
不久,又听说,北荆堂的一个人被我爸爸给附体了。我奶奶拿了根结结实实的鲜鲜的长长的桃条子,站在大街上,像太监甩动净鞭一样,甩来甩去。她在试那净鞭的威力。她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她要拿出老娘的架势,去北荆堂镇压她大儿子去了。
我觉得我奶奶很正义很威武很大义灭亲,回到家,就把这事儿跟我妈妈说了。
我说:“妈妈,北荆堂一个人被俺爸爸附体了。”
我妈妈说:“你怎麽知道的?”
我说:“我听俺奶奶说的,俺奶奶拿了根桃条子,要去抽俺爸爸的。”
谁知道,我妈妈说:“恁奶奶知道什麽哎,光知道充能。”
我不明白,就问我妈妈:“她去帮人家驱鬼,不好吗?你怎麽说她充能的?”
我妈妈说:“要是有头脑的娘知道这种事儿,人家喊她去,她都不去。恁奶奶‘七叶子’。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儿。就知道充能儿。”
我还是不明白,就问我妈妈:“妈,你怎麽说俺奶奶‘七叶子’的?”
我妈妈说:“她去抽恁爸爸,恁爸爸不疼啊!”
我这才想起来:“对哦,那魂儿也是俺爸爸啊。”
那魂儿是我爸爸,也是我妈妈的丈夫,也是奶奶的儿子啊。感情我妈妈是真的爱我爸爸,她疼她的丈夫不仅疼在了人世,还疼到了他在阴间的魂儿。而我的奶奶,作为我爸爸的亲娘,她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我骄傲地说:“妈妈,人家都说,俺爸爸灵圣可大了。”
我妈妈说:“大什麽哎。真要是灵圣儿大的话,那些欺负咱的,他不去整去的?那些人都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恁奶奶信那一套!俺不信那些鬼吹灯!”
夏天,山芋秧子长长了,拖延在我爸爸的坟前,粉色的根芽扎在地上。爷爷带着我们来翻山芋秧子。我爸爸的坟子默默地在地里看着我们。
“人家的坟上都长了草了。俺爸爸的坟上还没长草。”我说。
“恁爸爸刚死,哪有草。得等到落了草种子,来年才能长草。”我爷爷说。
“俺爸爸坟子上的土都跑下来了。”我说。
“上回我看到了,我给往上堆了堆。要不还得往下掉。刮风下雨的,能不落土嘛。”我爷爷说。
“俺妈妈说的,人家有想给咱使坏的,就在坟子後头,找个方位儿,楔个桃木橛子。不知道俺爸爸的坟子里有橛子吗。”我说。
“那谁知道。”我爷爷说。
“爷爷,你要是剜地的时候看到什麽桃木橛子,你就给拔下来。”我说。
“嗯。”我爷爷说。
3。仁兄弟丶狗臭屁
我奶奶家还是比我家热闹。我三叔还是经常盛排夜宴,跟他的一帮子仁兄弟把酒言欢。仁兄弟者,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就是等同于亲兄弟吧。但是我三叔的这几个仁兄弟,好像除了在我奶奶家享受美味佳肴大吃二喝,其他时候,没见他们出现过。也许他们跟三叔一起打过架?我不得而知。
记得有一回他们来我奶奶家吃饭,大家都喜气洋洋,我奶奶炒了很多菜,他们七八个青壮年在桌上吃着丶说着,场面很是热烈。我爷爷也被敬爱地夹在中间席位上坐着,喝着。结实也在,他的两颊是瘦的,嘴巴是长的。他喝地两脸通红,像个吃醉了的狼狗。他跟我奶奶叫姑奶奶,他平时也不怎麽搭理我爷爷,现如今,他也一口一个“姑姥爷!姑姥爷!”地叫着。
我三叔跟他的仁兄弟大鱼大肉地轰轰烈烈地吃着喝着,我奶奶家的小厨柜里放着大半碗晌午剩的红萝卜丝渣豆腐。
我奶奶很温柔贤惠,她从菜橱里端出渣豆腐来,跟那群仁兄弟说:“恁看看,这是晌午炒的渣豆腐,恁吃吧?”
我疑惑我奶奶为什麽要把上一顿的渣豆腐端出来。那群仁兄弟平时在家也是顿顿吃萝卜白菜,今天终于逮住机会在这里开了荤,谁还会吃这盘子剩了的渣豆腐呢。我奶奶在这大鱼大肉的宴席上,把我们上一顿吃剩的渣豆腐端出来,这岂不是露出了贫穷的真容,大大地煞了风景吗。谁会吃呢?
“吃吃吃!姑奶奶端过来!”结实跟那几个小夥子热情地让她端上桌,放在一桌子山珍海味中间,他们说他们会吃的。
“前儿来,俺没有菜吃了,还切点儿豆饼,跟辣椒子一块儿炒炒,当豆钱子吃的。俺跟猪吃地一样!”俺奶奶笑着说。
“豆钱子好吃!姑奶奶!”桌上的仁兄弟仰着喝地通红泛着油光的脸附和我奶奶说。
我妈妈那次好像也在,她在天井里的磨台旁边看着我三岁的妹妹,我妹妹有些烦躁,在哭闹。我三叔,不知道是听了幼儿的哭声焦躁,还是难得地出于叔父的慈爱,他绅士般地向他那些仁兄弟竖起左手的三根手指:“我请三分钟的假!三分钟!”那些仁兄弟当然又体贴地准了假,继续他们的吃喝。
三叔走出屋门,来到我哭闹的小妹妹身边,像个温柔下来的太君一样,抱起我妹妹哄了两分钟,又绅士般地走进屋,去继续跟他的仁兄弟的宴席了。
後来,结实结婚了,我三叔必然是去帮忙。我奶奶带着我去吃八大碗。晚上,我奶奶带着我去结实的屋里看热闹。结实的娘也在,她穿着跟我奶奶一样的黑色的老棉袄,脸上带着跟我奶奶一样黑黄的枯老的微笑。
结实屋里的桌子上,放着一串红的绿的小电灯,像是一个一个刚结出来的小茄子。那些灯通上了电,红的绿的一闪一闪,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