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的早晨,下霜了,我们去上学,地里白茫茫的。丽娜的奶奶和祥,她们娘俩儿在地里收白菜呢。不知道她的小儿子又干了什麽事儿惹恼了她,她举着大棍子又朝她儿子挥舞着叫骂。祥,到了婚假的年纪,没有新房,没有本事成家。祥的娘也年近六十了。
後来听说,她改嫁了。这成了村里的一大新闻。祥的娘独自抚养了他们兄弟俩,一个人吃苦耐劳,当爹又当妈。没想到,她都六十了,大儿子都给她有了孙子了,她一个老嫲嫲还想着要改嫁。
听说,丽娜的妈妈觉得丢脸,一气之下告到战海大叔那里,战海大叔把丽娜的奶奶叫去给狠狠地揍了一顿。这个消息不知道是真是假。丽娜的妈妈本身也是守寡改嫁,她为什麽要阻止她老婆婆改嫁呢?
不过,丽娜的奶奶还是改嫁了。这个消息确实是真的。对方还是个很有钱的老头子,子女也不少。
“祥的娘是真能干!老头子家里恁麽多亩地,都被祥的娘一个人给耪了。恁麽长的一杆锄头,祥的娘发出去,拉回来,那一垄豆子一棵草都没有了!人家都说,这老头儿有眼光,这哪里是找个老嫲嫲啊,这是找了个老做活儿的!”这是人家传来的原话。
但是祥仍是不省心。据说清明节,那个老头儿给了他二百块钱,他就拿着离家出走,要周游世界去也。
後来,丽娜的爸爸要把她们娘五个带走了,带到他上班的地方。我跟丽娜丶换换的短暂友情就这样匆匆结束了。我很想念丽娜她们。我常常想,丽娜一定过得很好,至少过得比我好。她跟白娘子一样,是一个难得的端庄得体,又很正派的女孩子,她一定是穿着漂亮得体的衣裳和鞋子,上学丶下学,玩游戏,坐在院子里写作业。
2。酒肉穿肠过,不吃在如何!
我跟我弟弟经常打架。一个夏天,我跟弟弟在我家里玩。我想着人家给我们的两双紫色绒布的棉鞋,样式很好看,就从衣裳袋子里把那两双棉鞋给找出来,倒在屋当门里,拿着看。谁知道,我弟弟把那棉鞋穿在脚上,还系上了鞋带子。
我跟弟弟说:“现在是夏天,不能穿棉鞋。快脱下来!”
我弟弟不听。
我说:“快脱下来啊!哪有大夏天穿棉鞋的啊?”
我弟弟说:“你管我呢!我就穿!”
我说:“不行!不能穿,快点脱下来,你的脚上淌汗!棉鞋沾了汗,到冬天光长毛!”我说着,就去脱我弟弟的棉鞋。
我弟弟不让我脱,跟我打了起来。我弟弟拿起我家的刀就要砍我。我吓得擡腿往我爷爷家跑去。我弟弟穿着棉鞋拼命地追赶。
我一口气跑到了我爷爷家。我爷爷站在天井里,我躲在我爷爷身後。我弟弟拎起我爷爷家的木墩子就往我身上夯。木墩子上有个铁环儿。我爷爷劈手把那个木墩子抢在手里,扔到地上说:“你就拿那个木墩子打恁大姐啊!小大省儿也是的,天天高高尖尖地跟他搁架!”
我听了爷爷的话,有点想停战,可是我弟弟丝毫没有熄火的意思。我弟弟挣扎着,从我爷爷的手里挣脱出来,拎着木墩子朝我身上砸来,我反身躲过他的木墩子,拿起水缸上的水瓢朝他泼去。水瓢里还有碗把儿水,那水泼了我弟弟一脸。我弟弟抄起竖在墙根的木鍁朝我追过来,我连忙跑到了爷爷的小屋里,把屋门关上。
我弟弟的木鍁从窗户里伸进来,我感到巨大的威胁,慌乱中抓了一把袋子里的麦麸朝我弟弟的头上撒去。那麦麸像是一层黑泥,糊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更加邪恶可怕。
我弟弟呼地推开了屋门,我看着他恐怖的脸,逃跑不及,吓地抱头尖叫:“啊!”
我弟弟看着我惊恐的样子,忽然笑了。
我跟我弟弟两国纷争不断,我妹妹是中立国,从不参战。
我妹妹那时候刚开始会说话,她说话还不是很清楚,经常跟我们说:“我想吃皮果,我想吃皮萄。”我妹妹是想吃苹果想吃葡萄了。可是我们家没有钱,夏天,我们连西红柿丶黄瓜都很少能吃上。哪里还能吃上苹果丶葡萄呢。
夏天的大街上,晒满了金黄色的麦稭。我弟弟跟大龙一起擡起我几岁的小妹妹朝着那些麦稭走去,到了那堆麦稭堆上,他们“嗨哟”一声,一下子把我妹妹摔到了麦稭上。大龙高兴地哈哈大笑。我幼小的妹妹又急又气,“哇”地一声,张着嘴哭起来。我跑过去抱起我妹妹,小小的婴童,紧闭着眼睛,嘴唇颤抖着,好像是被无形的无尽的悲伤给支撑着,半天没发出声音,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哇”地一声哭出来下一声儿,我知道这叫哭地差点背过气去。我愤怒地朝着我弟弟跟大龙大喊着:“恁怎麽把她给摔下去了!以後谁也不准摔笑笑!”
回到家,我看我妈妈在我家天井里搓麻绳儿,我就跟我妈妈告状说:“妈!鸿雁跟大龙一块儿,把笑笑擡起来,摔到人家的麦瓤上去了。俺小妹‘哇’一声就哭了,哭地差点背过气去。”
我以为我妈妈会骂我弟弟,可是我妈妈笑盈盈地说:“鸿雁啊,下回可不能摔恁小妹哈。你别看她人小,脾气大。要是把她给气死喽,你就没有小妹了。”
我们几个有时候跟着我妈妈吃,有时候去我爷爷家蹭饭。
常常是我先去爷爷家里侦查,看到爷爷家有好吃的了,就返回家通风报信:“鸿雁!笑笑!快!走!到咱爷爷家去!咱爷爷包饺子了!”我弟弟妹妹紧接着就跟着我去爷爷家了。
我爷爷在堂屋里,正准备吃饺子呢,远远地看见我们跨进大门槛儿,就笑着说:“大部队来了!”
我妈妈不会寻思着做好吃的,她也没有什麽多馀的钱去买好吃的。我妈妈就知道干活养活我们。大夏天,她背着粪箕子去人家掰完玉米的玉米地里拾玉米。因为离家很远,她中午就不回家吃饭。我爷爷家那天包了饺子,我也想去给我妈妈送一碗。可是,我不能拿爷爷家的饺子送给她。
我就回到我家,拿了我妈妈蒸地硬硬的丶黑黑的红高粱窝窝头,掰开了,里头给夹上一勺荤油,再去地里找她。我穿过北荆堂往北走,一直到了河北沿儿,在人家秫稭地里,找到了我妈妈,我把两个黑黑的窝头给她,自己再回家吃饭。
我妈妈有时候买上一捆子油条带回家,让我们吃,她自己不吃。她有时候也会用化肥袋子背回家一堆桃子,她让我们吃,她自己也不吃。我们也习惯了,她不吃,我们三个自己分着吃。不管是弟弟妹妹分,还是我去分,负责分东西的都是把最少的那一份留给自己。
我们吃的时候,我妈妈就坐在堂屋门前,倚着西边的门框,缝针线。
“能买不值,不买吃食。酒肉穿肠过,不吃在如何!”她低着头缝着针线说。
我妈妈不会做吃的,但她很会找吃的。夏天,枯死的棒头棍子上,长了一朵朵的木耳,有的黑黑亮亮,有的白白黄黄。我妈妈就把这些木耳从棒头子上采下来:“这些木耳,可是一盘子好菜。我爱吃木耳,我在东北的时候,可吃了木耳了。”
有一天,我妈妈吃完早饭就泡了一大盆的木耳,准备中午炒给我们吃。我妈妈泡好木耳,就在我家院子里铺了一大张塑料纸,她在上面做针线。我们围着我妈妈坐着。我爷爷推开大门来了。
我们一看是我爷爷,赶紧把我爷爷请到家。
我妈妈说:“爹,恁来了。恁坐吧,爹。”
我爷爷这回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真地坐了下来,一副要跟我们一起坐一会儿的样子。
“恁嫂子,恁光看到我揍恁娘。恁都不知道是为的什麽。”我爷爷说。
我们看得出来,我爷爷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他是要跟我们说一说他的心里话了:“恁娘跟竹来相好。竹来到咱家大门口儿一晃,恁娘就接着出去了。她们都是到家东杨树行子里。我那回真是气急了。我拿起木墩子照着她的下身儿楔的。”
我妈妈说:“俺娘还是这样的人啊,俺不知道这些哦。俺娘能干这种事儿吗?”
我爷爷说:“怎麽不能的?她们什麽事儿干不上来啊。小二妮儿跟她男人跑了,我不认这门亲,小二妮儿就污蔑我。说我不是人。我能那样吗?”我爷爷沉着脸说。
“恁嫂子,恁是不知道。小二妮儿不是人。她跟她男人跑了,我不认亲,她就领着她婆家的人上俺门上来打俺。小二妮儿横横地走在头里。她婆家人把恁娘按在当天井里,骑在身上,拳打脚踢。那时候,喜儿弟兄几个还小来,也被她婆家的人按在地上打。”我爷爷说。
“那後来,俺娘他们怎麽又跟俺二姐她婆家和好了的?”我妈妈说。
“恁娘这个人,难说难道的。她看到小二妮她婆家占贤,小二妮儿给她一点儿甜头,她的腿弯子就软了。”我爷爷说。
经过我爷爷这一番解说,我们才知道我爷爷家暴我奶奶,恨我二姑,都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