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逮蚊子,我也起来帮着逮。
“恁热吧?热了扇扇扇子。交了七月节,夜寒白夜热。等到七月就不那麽热了。”我妈妈说。
我妈妈逮逮蚊子,我们继续睡觉。想想真奇怪,小时候,我们姊妹三个跟妈妈挤在一张床上怎麽一点儿都不觉得挤呢?小时候跟着妈妈,没有风扇,怎麽一点都不觉得热呢?
我爷爷家里养鸡,我们没怎麽吃过他的鸡蛋。我爷爷每天早上把碗放在磨台上,舀上一勺子荤油,暖壶里倒点儿开水,给自己冲一碗鸡蛋茶,来抚养他自己。
“人家跟我说的,你可得把自己抚养好。三个小孩儿还得靠你呢!”我爷爷边吃边说。
端午节的时候,栗树行里的小核桃都结了小小丶绿绿的果子,看起来像个小苹果,翠绿可爱。只是里头的核桃壳还很薄,壳里的核桃仁还像是娇弱的大脑皮层,包着果冻似的水嘟嘟的果肉。核桃还没有成熟,还不能吃。
我妈妈用核桃叶子煮了一锅鸡蛋,分给我们几个吃。
鸡蛋煮好了,捞出来,放在石台子上的瓷盆子里头,用凉水浸着,等鸡蛋凉透了,她就喊我们三个过去吃鸡蛋。
“吃吧。一人三个!”我妈妈说,“拿核桃叶子煮鸡蛋,小孩儿吃了不长□□瘟。”□□瘟就是腮腺炎。得了□□瘟,腮帮子下头会肿起来。
用核桃叶子煮过的鸡蛋,像是被棕色的墨汁染过了一样,黄黄的,黑黑的,比寻常鸡蛋显得更有味道了。
我们就开始剥鸡蛋吃。
“妈妈,你吃鸡蛋吧?”我问她。
“妈妈吃鸡蛋!”我妹妹说。
“我不吃!恁吃吧!恁是小孩儿!妈哪能跟恁争着吃啊!”
我妹妹不会剥鸡蛋,剥出来的鸡蛋壳子,还带着一层蛋白儿。
“笑笑,你是怎麽剥的鸡蛋啊!鸡蛋白子都剥掉了。可惜了吧,妈都舍不得吃!我搁凉水激的,都离骨儿了哎!”
我妈妈走过去帮我妹妹剥着鸡蛋,把那带着一点点鸡蛋白儿的蛋壳放进她的嘴里。
“鸡蛋壳子也有营养!人家有的人,专门用鸡蛋壳子下挂面吃!”我妈妈把那鸡蛋壳子吃了,她嚼地很香。
“恁爷爷平时舍得煮个鸡蛋给恁吃吧?”我妈妈问。
我们摇摇头。
“俺爷爷都是留着给他自己呲鸡蛋茶喝。俺爷爷说的,人家都让他把他自己的身体给抚养好。俺三个小孩儿还得靠他。”
“三个小孩儿靠他啊?”我妈妈对我爷爷的话嗤之以鼻,“鸿雁贫血,他都舍不得给鸿雁冲个鸡蛋茶喝喝!鸿雁多叨筷子菜吃,恁爷爷都指着他的头皮骂!我也能给自己每天冲个鸡蛋茶喝喝!我能那样吧?我要是光顾着自己都吃了喝了。恁小孩儿怎麽办了?鸿雁要是指望恁爷爷啊,早就给葬送死了!”
但是鸡蛋壳子毕竟没什麽营养,我家也没有那麽多的鸡蛋。我妈妈吃鸡蛋壳子的时候也是少之又少。
不久,我妈妈的贫血病又犯了,她常常从萝村的挺和医生那里,提回来两大瓶子跟农药水一样的补血水。那是很大的玻璃瓶,棕色的。补血水很甜,我妈妈蹲在屋当门里倒着喝的时候,我们就站在旁边看,妈妈就用汤匙分给我们一人一口。
“我贫血底子又犯了,不能干重活了。”我妈妈说,“我要是倒下来了,恁姊妹仨就没人问了。指望恁爷爷,能管什麽乎哎。”
我妈妈又说:“‘能叫云里走,不叫死到手’。我要是得了病快死喽,我就把恁姊妹几个头上插上草棒儿,送给人家养着,谁能把恁姊妹几个养大,恁就认谁当娘。恁爷爷是不同意哦,他是‘能叫死到手,不叫云里走’。他知道什麽哎。”
3。拾柴禾
那时候,家家都缺柴禾,很多人都拎着大筐子去拾柴禾。
夏天,我妈妈经常去河北沿儿割草,把割的草晒干了当柴禾,我放学以後,就去找她。那是一个低洼的地方,在北荆堂以北。与北面的白山村一河之隔。这里百草丰茂,河水清清,天宽地广,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青青的小苹果,把它放在我家箢子里,在梁头上吊着。那个绿色的小苹果,静静地呆在箢子里,绿绿地,很好看。我想,妈妈既然先不给我们吃,那我们就等着,等哪天,我妈妈让我们几个分着吃。我也能尝上一口。
穷人家的孩子,家里姊妹多的孩子,活地太老实,太憋屈,太窝囊了。要是搁现在,我要是得了一个苹果,根本等不到我孩子亲自发现,我就双手给她奉上:给!去啃!去吃!去造!去浪费!
一个星期天,我想去西岭割柴禾去了。就跟我妈妈说:“妈妈,咱去西岭割柴禾去吧。”
我妈妈说:“天热,路太远了。不去了。”
我说:“我不怕热,我背着粪箕子。”
我妈妈说:“我不去。你想去,你自己去吧。”
我那阵子说不上是想割柴禾,还是想去西岭上玩了。我真的就背上粪箕子去了西岭。我一个人背着粪箕子爬上了西岭,到了我爷爷家的山芋地那里。太阳升起来了,路边多的是高高的狼尾巴蒿子。我随便一割,就割了满满一粪箕子。刚下过一场大雨,脚下的岩石层上积了很多水洼,我把凉鞋伸进水洼里,涮着玩儿。不远处就是人家的坟子,这些坟子我早就见怪不怪了,一点也不害怕。
我背了一下粪箕子,有些沉。我往我家的方向看看,我在高高地西岭上,在远远的大西南。我家在低低的荆堂,在远远的大东北。我盼着我妈妈能来接我一下,或者我妈妈能派我弟弟来接我一下。可是夏天的中午,看不到几个人。我看没人来接我,我就自己背着那沉沉的粪箕子往家走。
青青的狼尾巴蒿子很沉,粪箕子压地我肩膀很疼。我想把那些蒿子扯下来一把,减轻一下负担,可是我又舍不得扔。我就咬着牙,背着粪箕子往家赶。一路上,我走一走,歇一歇,好几次,遇到了我们庄上的人,我都想让他们带个信给我妈妈,让她来接我一下。可是我又忍住了。就这样,我满头大汗地把那一粪箕子沉沉的蒿子背回了家。
我推开我家大门,正准备跟我妈妈说话。却看见我妈妈手里拿着那个绿色的小苹果,正分给我弟弟妹妹吃呢,我当时就不高兴了。但我没有提小苹果的事儿。
我跟我妈妈说:“我跟你说我去割蒿子去了,你怎麽不去迎迎我的?我一路背着回来都累死了。”
我妈妈说:“我不是不让你去的吗?你自己想去的,怪谁啊。你割那蒿子又不好烧锅,光沤烟,不起火儿,我烧锅都不想烧它。”
我说:“那我背地那麽沉,你就不能去迎我一下啊?”
我妈妈说:“我不让你去,你非要去。怪谁啊,活该。”
我被我妈妈一句话堵地又气又没有话说。想想我妈妈趁着我不在家给我弟弟妹妹吃苹果,更加委屈丶窝火。我就这样一口气被憋住了。
一连几天,我的肚子里都是鼓鼓的,吃不下饭。
我妈妈问我是怎麽回事。我说:“我就是因为你那天的话给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