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知道那是垃圾桶。”我跟我妈妈说。
“恁大哥看你了。”我妈妈说,“咱是女孩儿,咱不先开口。等人家提亲。”我妈妈说。
我心里想,他看我了,也不是就看上我了啊,咱家多穷啊,高攀不起人家。再说,我不是在上学吗?我还要上大学呢。我心里想着,也没把这话儿跟我妈妈说。我跟我妈妈就这样走着回到了家。
到家以後,我妈妈从我家梁头上吊着的箢子里头拿出来一大包黑乎乎的粘在一起的糖疙瘩。
“呐!这糖疙瘩给恁吃吧。我买给恁□□大爷的。人家同情咱,不要。人家要我拿回来给恁姊妹仨吃。我搁在箢子里,都化了。”
二姑夫在庄里包河沿,他也包板栗行。他家的板栗行,是我去张庄上学的必经之路,那片板栗行,对年幼的我来说,是一个玩耍的好地方。
春天里,板栗行绿树成荫,我们在板栗行里挖灰灰菜喂猪,在树上藏“蒙蒙”,在树林里挖“陷人坑”。板栗行是沙土地,树荫下的土质是潮湿丶松软的,我们一个人背过身去,另一个人挖坑,挖好了“陷人坑”,再铺上一层树枝丶树叶,最後用干土掩饰好,让那个背过身去的小孩儿来找。
夏天的板栗结果儿了,小小的板栗像一个个黄绿色的小线球儿。板栗花开放了,长长的黄绿色的板栗花像一条条棉绳儿,散发出有些松香气的香味。等板栗花老了,干巴了,就变成黄色,像洋娃娃头上黄色的编发。我们摘了带回家晒干,晚上就可以点燃它来熏蚊子了。
秋天的板栗行,黄叶飘飘,成熟的板栗外壳像刺猬一样,顶着一身扎人的刺。有的板栗炸开了口,露出枣红色的油油亮亮的板栗。这时候,二姑夫就在板栗行里看板栗了。他一个人在板栗行里坐着,支起桌子,坐着椅子,翘起二郎腿儿,喝着小酒。桌子上是二姑送去的几碟可口的小菜。
二姑夫头顶板栗,地上是时而炸裂掉下来的板栗。我路过此地,远远地看见二姑夫,很是为难,想快步走近去打招呼吧,好像我要吃他家的板栗似的,不好;想快步走开,不打招呼吧,好像又不礼貌,也不好。
二姑夫看到我,把我喊过去,让我吃他桌子上的煎饼和菜。我知道二姑夫是出于亲情和同情,但我跟二姑夫不熟,很拘束地吃了几口。二姑夫又让我去捡几颗地上的板栗带走,我却之不恭,小心翼翼地捡了几颗板栗,然後跟二姑夫道别,赶紧上学去。
天气渐渐冷了,一夜西风紧,第二天,天还黑漆漆的,板栗行里就来了很多挑着箩筐扫树叶的妇女。我妈妈一大早就起来去扫树叶了,我早起去上学的时候,经过那片板栗行,就试着去找妈妈。北风萧萧丶天色沉沉,我喊了一声妈妈,我妈妈居然在遮遮掩掩的树林里答应了。
一夜之间,无边的树叶飘落下来,镶嵌在刚冒出头的小麦苗上。有的地方落叶不多,像棋盘里的棋子一样,稀稀拉拉。有的地方,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叫拾柴的人看着,只想把它们一扫而光,全都背回家。扫树叶必然要带上竹耙子,看见了想扫的树叶,一把把耙子甩出去,再篓回来,排布在地上的树叶就被聚之眼底聚之脚下。把树叶篓成一小堆,一小堆,最後一把儿一把儿地掐到框子里,再踩上几脚,框子里就变得实骤了,还可以腾出地方来装更多的树叶。
时间还早,我站在我妈妈跟前,看着我妈妈扫树叶。
我妈妈跟我说:“你说说,恁□□大爷杀了人了。”
我说:“啊,怎麽回事儿?”
我妈妈说:“恁大爷他儿跟人闹架。恁大爷去向他儿,把人给杀了。他自己跑了。他全家都跑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
我想,大爷跑了,他们的家也散了。那麽漂亮的小楼,可惜了。
文利大爷家的艳红大姐结婚了。占海大叔包了一场电影,给庄里的人看。庄里的电线杆子上拉着红色的横幅:“南荆堂全体村民欢庆艳红出嫁。”因为艳红大姐的男人是大户,所以她结婚的时候,有村里放电影为她庆贺。其他人家的闺女出嫁,是万万没有这个待遇的。
电影就在我爷爷家门口儿放映。放映机架在西边,电影幕布架在东边。我们搬了板凳坐下来,面朝着家东看电影。
电影里放的是提倡计划生育的:一对生了二胎丶三胎的男女,带着三四个小孩儿,日子过地吵吵闹闹鸡飞狗跳。他们把自家的小儿子扎个羊角辫儿,僞装成女儿,推说没有男孩儿,还要继续生崽。哪知道这个僞装成小女孩儿的小男孩儿,在尿尿的时候露了马脚,他不是像小女孩儿一样蹲下来尿尿,而是褪下裤子,露出小鸡鸡,开始撒尿。这一幕被管计划生育的干部看到了。管计划生育的干部穿着白色的衬衫,白白胖胖,跟□□大爷很像。
管计划生育的干部到了他们家,他们家里乱七八糟的,地上全是小孩子的玩具。干部走在地上,“吱”地一声,踩到了一个小孩子的玩具。孩子的妈妈手忙脚乱地出来接待干部。
干部带了饼干给孩子们吃,没有好东西吃的孩子们吃得那个香,让没有钱来给孩子们买好东西吃的妈妈惭愧地低下了头。
她怀里抱着孩子问那个干部:“领导,你对俺家小孩儿那麽好,你家一定有好几个孩子吧?”
那个胖乎乎的干部竖起食指,笑笑说:“我家只有一个!”
那个女人说:“那一定是男孩儿。”
那个胖胖的干部又笑笑说:“女儿!”那个女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後来,那个女人又怀孕了。她自己也知道实在是养不起了,她就叫着跳着要把这个孩子给弄掉。她站在自家板凳上跳,没用。她又爬到她家屋顶上跳。她的丈夫跟公公赶紧张开她家的一个大筐子去接她。她“噗通”往下一跳,那筐子里头的一筐子面被她给蹬翻了,弄了她的丈夫白白的一脸。
艳红大姐出嫁了,嫁给了凤安街的首富。不久就生下了一个黑黑的胖丫头。
一天,我跟我弟弟在我爷爷家门口玩儿。我身上穿着我三叔给我买的衣裳,肩膀上有个“小公安”的肩章。艳红大姐跟她的丈夫双双对对地从我爷爷家门口儿走过。她们是往北荆堂去的,是去她姥娘家。
我们喊了艳红大姐。大姐淡淡地应了一句,就往北荆堂走了。她身後跟着的中年男人,又高又壮,微微发福。他双手插在裤兜儿里,边走,边低头眯着眼看了看我衣裳上的肩章。
“小公安!”他说。
大姐没有吭声儿,我跟我弟弟站在那儿也不吭声儿。
回到家,我跟我妈妈说了看到艳红大姐跟她的丈夫的情形。
我妈妈说:“那个男人是离过婚的,跟前妻有一个小男孩儿。他做生意,有钱有势。恁大姐生孩子,娘家人去送朱米,人家拿了好菜好饭招待的,肘子丶栗子炒鸡。娘家的亲戚都商量好了,各家就给五块钱,根本不够人家一顿饭钱的。恁大姐家里的鸡蛋都是一针线筐子,一针线筐子的,都搁在那,根本吃不了。”
我说:“听小二说,那个男人可有本事了。他把艳红大姐的兄弟千里弄到邮局里头,专门管分信。千里没有文化,分个信连地址都不认得。他姐夫又把他弄到别的地方。”
我妈妈说:“幸好那时候,我先把钱要回来了。要是放到现在,再去跟千里的爸爸打官司,他有人护着,咱家就怕打不赢这场官司了。恁爸爸的抚恤金,能不能要回来,可就难说喽。”
八月十五的时候,我妈妈买了几盒月饼。她拿出来一盒,让我们三个分着吃。我妈妈让我弟弟去分。我弟弟把那包月饼拿过来,把渗着油的月饼盒子打开。一个盒子里头有八块月饼,包着白白的酥皮,顶着好看的红红的印章。我弟弟给我和我妹妹拿了两块,他自己也拿了两块。
我弟弟拿了一块月饼给我妈妈吃。我妈妈正倚着西门框做针线。
我弟弟把月饼递到她嘴边:“妈,你吃!”
“我不吃了,好孩子。恁姊妹几个分着吃了吧。”我妈妈说。
我弟弟把月饼拿回来,搁在桌子上,拿刀切开,分成三份儿。他把那两堆儿多的给我和妹妹,他自己留了一小份儿。
“恁姊妹几个,都是这样。吃东西相让着吃。让谁分,谁就自己拿少的。给旁人多的。”我妈妈夸奖我们说。
月饼都是省着吃,几盒月饼过了八月十五还是没有吃完。
“最後一盒月饼,留给恁小妹吃吧。她最小。”我妈妈说。我和弟弟都没有意见。我妈妈就把那盒月饼,放在我家东窗户下头的一个袋子里。扒开袋子就能拿到。
一天,我妈妈拿出来一块月饼给我妹妹吃。
“哟,这盒月饼长毛了嘛,都有些蠹碎了。”我妈妈说。我看了看,那块月饼的馅子有些发霉了,透出一股子霉味儿。掰开来,中间的内瓤已经有些丝丝拉拉的了。
“生虫了,妈妈,你吃了吧!”我跟我妈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