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林大叔也喊着:“失火了!救火啊!爹呀!娘啊!来救命啊!清明啊!”
住在後院的二爷爷丶二奶奶,二姑丶二叔,隔壁的清明三叔,听到了声音,披衣赶来。二爷爷把门从外头撞开,大叔跟大婶子抱着孩子冲出重围。大叔丶大婶子,两个孩儿的背上都被严重灼伤。
大叔丶大婶子跟她们的两个孩子,被送进了医院,二姑丶二叔,三叔丶二爷爷,都跟着去伺候去了。两个大人的惨状自不必说,两个几岁的小孩子背上被烫出了大水泡,吃饭睡觉只能躺着。
家里,只剩下二奶奶了。当时是十月,推山芋秧子的时节,二奶奶一个人去推山芋秧子,干着家里的活儿,想着大儿子一家子的事儿,心挂两肠。
一场大雨下来了,二奶奶推着山芋秧子走在路上,大雨瓢泼一样浇灌在二奶奶的头上,二奶奶的小车摔倒了,再爬起来推,推起来,再滑倒。二奶奶的身上丶脸上,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泥浆,都在哗哗地流淌。
我放学回家,我爷爷跟我说:“东院福林家里失火了,一家子都住院了。”我爷爷说的时候,脸上挂着笑样儿,可是我笑不出来。我爷爷看我不笑,他也不怎麽笑了。
後来,大叔大婶子一家出院了。两个小孩儿从家门里跑出来玩儿,小弟弟丶小妹妹都剪了短头发。尤其是小妹妹,一个小女孩儿突然剪了短头发,样子改变地很是明显了。
两个小孩子笑语盈盈地在大门口儿玩耍。
大婶子从大门里出来,端着小碗喊她的小儿:“来!宏伟,吃饭了!”大婶子也剪着一头短发。秋日的天气里,她的形容显得更加清瘦了。
但是,毕竟是劫後馀生,大难之後必有大福。大叔大婶子一家子还是和和乐乐地过日子。
有一天,我爷爷端了一碗肉。
“这是驴肉。”我爷爷说。
“什麽时候买的?”我问爷爷。
爷爷有些羞惭又郑重其事地说:“我买的驴剩”。我大概知道是什麽了,我知道爷爷因为没钱,又想吃口驴肉,只好买些驴下水来吃。我就不继续问。
爷爷把驴肉烧好以後,又带着三分得意丶七分高深莫测地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
吃驴剩这种东西也不是头一遭。以前,三叔和奶奶还在的时候,庄里常来阉猪的,阉猪以後割下来的猪的零件儿,奶奶照样炒炒吃了,虽然有点骚腥气,但那毕竟是肉。那时候,奶奶家里还养了一头猪,猪圈就在天井西边,靠着院墙。猪圈里头,还有一棵“母鸡花”树,阉猪的时候,那“母鸡花”开地正盛,一树粉红。
爷爷在靠近东院墙那边养了几只兔子。兔笼有两层,上头给兔子住,下头给兔子拉屎。我有空就帮着薅“猫子眼”喂兔子,清理兔笼子里的兔子屎。兔子死了,爷爷就炒兔子肉吃。爷爷炒兔子肉,放上一把我捡来的板栗,加上酱油红烧以後,兔子肉和板栗都熟透了,又香又烂。爷爷把炒好兔子肉的小耳朵锅,端到堂屋进门儿的地方。我们爷俩儿对着小锅,吃兔子肉。来跟我玩的大龙这时候还不走。坐在堂屋门里看。我爷爷就跟他说:“你该回家吃饭了。”我怕爷爷生气,不敢拿兔肉给大龙吃。
冬天的时候,我爷爷居然捡了一头猪。那天早上,清冷清冷的。我放学了,回到爷爷家,推门推不开,大门从里头拴上了。我推了又推,爷爷才出来开了门。我走进天井,发现天井里有一头黑猪。爷爷正忙着杀猪,给猪褪毛。
我爷爷看看我,耷拉着眼皮说:
“今天清起,我背着粪箕子去西岭上转悠,不知道谁家扔了一头小死猪儿。我就背回来,煮煮吃了,可不要出去说啊。”
不要出去说的原因,大概是怕别人说穷,又馋鬼贪吃吧。我当然不会出去说。
此後的日子里,爷爷家的饭桌上有了猪肉。都是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有的还带着黑色的猪毛。
恰巧大姑来送年礼了。大姑以前来奶奶家,主要是来看望我奶奶的,她并不怎麽热爱她的老爹丶我的爷爷。我奶奶跑了以後,她还是象征性地来给我爷爷送年礼,平时根本不来。她应该知道我奶奶的去向,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大姑来送年礼的时候,磕醒着脸,高兴不起来。她也记得爷爷自己吸溜着油油的手指,不给她们吃猪肉的事。
她红着眼睛丶酸溜溜地跟隔壁老娄奶奶说:“大奶奶啊,俺爹就这样,就这样”!大姑吸溜儿着手指,学着爷爷旁若无人地独自享受猪肉的下三滥样子。看来,她对她爹以前吃独食不给她们吃猪肉的事儿还是耿耿于怀。看来,她来给她爹送节礼,也是迫不得已。
老娄奶奶劝说着大姑:“她大姐,老的无过天无过,谁叫他是老的呢。”
大姑来给爷爷送年礼,都是带一包煎饼,蒸几个馒头,不买猪肉。
不过这次,爷爷家里有。大姑很少跟我爷爷说话,她总是去隔壁二爷爷家里跟他们说话。
临吃饭的时候,爷爷让我去喊大姑吃饭。
爷爷坐在正北上岗儿上。大姑面朝东,我面朝西。
大姑这次吃地两嘴油油的,很是满意。
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吃饭,养成了一种习惯。每次吃饱了,就把裤腰带松开,再接着吃。
这回,我大姑也笑着说:“我也跟大省儿学学,把裤腰带松松再吃!”
这一幕,我以前觉得是大姑贪婪。她已经成年,她家明明有钱,却不给俺爷爷买猪肉,还跑到俺爷爷家里吃。可是,我现在想来,我才慢慢顿悟,是俺大姑在俺爷爷那里,从来没有得到一个闺女该得到的宠爱和娇惯。是的,大姑是爷爷的女儿。她吃她爹的几块猪肉又有何妨?可是,不是等到她成家立业,成了半老徐娘,不是等到她爹人老珠黄快完犊子了。她爹还不知道该去疼她这个闺女,给她这个闺女一口肉吃呢。
这是什麽父亲?这是什麽父和女?乌鸦尚且知道反哺,乌鸦尚且知道哺乳。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对待他的一堆小儿女,尚且不如一只乌鸦乎?大姑二姑她们对爷爷的凉薄我看地清清楚楚,可是当年,爷爷对她们的残忍我又何曾亲眼目睹?我只知道爷爷吃不上闺女送的猪肉实在可怜,我哪里知道,当年,那个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她的父亲独自吞吃猪肉的时候,她的内心该有多苦?
因果循环。事在人为。父和女之间这辈子填不上的鸿沟,该怪谁?
吃了肉以後,爱害渴,光想喝水。
我爷爷说:“穷人吃顿肉,三天凉水喝不够。穷人吃顿面,三天不离水缸沿!”
猪肉吃多了,还会闹肚子。有一回,我看见爷爷一边往茅房跑,一边说:“肚子里油水少,乍吃顿肉,受不了。”
爷爷闹肚子,我没有闹肚子,大概是他吃地多,我吃地少吧。一头猪,不小啊,除了饭桌上飘着的带着黑猪毛的几块薄薄的猪肉,我好像没有吃多少肉来拉拉馋,更没有吃到什麽好肉。那些大块的肉呢?猪蹄子,猪排骨呢?我没见着。大概是爷爷把好肉藏起来自己躲着吃了吧。大姑丶二姑说的,她们的爹杀猪自己吃,她们却没吃上猪肉的典故,大概是真的。
3。精卫大姐丶王三姐和二裙姑
我们学校大门西边儿一棵大柿子树下,有一个说书的。每逢张庄集,他就来说书。一群老头子围坐在他周围,听地专注丶出神。我也常常去那树下徘徊。夏天的时候,那树下落了很多小柿子,青青的,带着浅浅的白色的棱线,顶着黑色的触须,像从说书先生嘴里掉落的一个一个的小故事。说书的端着一个碗收钱了,大家自觉地往碗里投钱,五分的丶一毛的,都行。
我妈妈说,说书的脑子转地快。有一个说书的,大清早起来去说书。路上,有一坨牛屎。他一路上,在脑子里转了转,就编了一部书,叫《三打牛屎山》。
我妈妈还说,说书的人不能得罪。有一个人,就是武大郎,他老师对他有过大恩,他让他老师在他家住着,他好生地伺候着。後来,他因为有什麽事儿,让他老师误会了,以为他恩将仇报,嫌弃他老师了。他老师就从他家里离开了。路上,他老师写了一部书来拐着弯儿骂他。他发现他老师走了,赶紧去追他老师。等他追上他老师以後,他老师才知道原来是个误会。可是,他老师写的书已经四散开来,想收回都来不及了。
说书的先生可以把旁人的事儿随便编排的。一个说书的先生,在写书的时候,写到关公护着二位嫂嫂不得已投降曹操。曹操奸诈,故意安排关公与二位嫂嫂共处一室。说书先生写到此,本想写关公对嫂嫂大不敬。谁知道先生刚要提笔,那灯就被一阵风吹灭了。先生掌灯再来写,灯火又一次被风吹灭。先生隐约听到耳边有人说话:“先生,手下留情”。先生知道,是关公显灵了。关公忠烈,关公虽死,可他的名节不容亵渎。先生长叹一声,挥笔写下关公秉烛读《春秋》:关公的嫂嫂在里间安歇,关公远远地在外间侍立。待嫂嫂安歇以後。关公拿弹弓帮嫂嫂熄灭灯火。他自己则侍卫在外头,长夜秉烛读《春秋》。
说书人不来的时候,那几个老头儿就搬个板凳坐成一圈儿,让他们中一个认字的老头来读书给他们听。读书的捧着书,撅着花白的胡子,脸上挂着书中人物的笑,慢吞吞地读地仔细,听书的闭着眼睛,撅着花白的胡子,听地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