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件事儿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当时不是打电话熊你了吗?你当时还觉不着。”
我妈妈说:“我当时没觉着,後来觉着了。我在电话里把恁大姨骂了一顿。鸿雁不想去,你非让他去。十几个小时,疲劳驾驶,你拿俺儿太不当回事儿了。”
我说:“我今天还跟俺大姨说的。俺大姨这一辈子为娘家,为小姊妹,可做了贡献了。”
我妈妈说:“她做了贡献了?她一点不想让旁人好,她都是拿旁人当傻子,她一点儿不给你干实事儿,她光折腾你,还让你领她的情。这都十几年了,她搁外头认识那麽多人,她要是真想给鸿雁说个媳妇,那还不简单吗?她说成过吗?她就会吹牛。”
我说:“俺大姨说的,她都是一片忠心,想为咱好的。”
我妈妈说:“她那是江湖嘴,她跟个狐狸一样,嘴里痕着鸡毛的,你可不要信她的那一套。她想让谁好?别的不说,就恁小舅,又添了一个小男孩儿。把她气地生了好几天的气。”
我说:“俺小舅生男孩儿,俺大姨生什麽气的?”
我妈妈说:“人家恁小舅又添了小男孩儿了,人家两个了。她就一个,她能乐意吗?嫉妒心太强了她。”
我说:“就是的。谁好都不如亲娘好。俺大姨那麽有本事,她把她自己的儿子工作给安排地好好的,她也没给俺小弟安排个工作。俺小弟要是有个好工作,媳妇还愁吗?我还记得小时候去俺姥娘家。俺大姨烧了鸡给她小孩儿吃,她自己也拿着鸡骨头啃,边啃边跟我说你的坏话。就是舍不得给我吃一点儿。我当时就想,还是自己亲娘好。要是俺妈妈,能不给我吃吗?”
我妈妈说:“我现在是被她给伤透了。我是一点儿都不喜欢恁大姨。”
我说:“我能理解。你以前都是说俺大姨好的,现在那麽讨厌她,肯定是被她伤透了。就跟我对俺老婆婆似的。咱家人都实诚。都不知道人家肚子里的坏水,一旦识破了,谁说也没有用了。这个外人体会不到。”
我妈妈说:“咱家人就是实诚,才不知道她肚子里卖的坏水的。我每次去山东我能亏了她吗?我给她带这带那的,我拍她的马屁。我还跟她这样说的。‘大姐,等咱父母老的百年之後,我还是来看你。’谁知道她是忽悠咱的。她光来回折腾咱,她不给你办实事儿。这回,就算她干地好事儿,我也得先想想,她是不是干的坏事儿。”
我说:“是的。我对俺老婆婆就是这样的。她老是想耍心眼子坑人,我都被她骗怕了。她就是没坑我,我也以为她是坏心眼子坑人的。所以,人不能老想着怎麽坑人,否则,到最後是把自己给坑了,因为人家不相信她了。”
我妈妈说:“我现在提起恁大姨我就头疼,我对她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
我说:“我能理解。咱家人都实诚。我那天还给俺大姨说的。我以前真那麽想过。我跟俺大姨说,我是没本事。要是我哪天有钱了,我就把俺大姨接过来给她养老。我也是光是嘴上说的,你看看我现在过的,自己的亲娘都三四年没去看过了。妈,我今年夏天,想带着小孩儿去看看你去。”
我妈妈说:“你不要来了。你带着小孩儿来了,小孩儿跟着受屈。大人怎样都无所谓。”
我说:“妈,我跟你说哈,我之前想过,想带着俺老婆婆去的,让她帮着照顾小孩儿。你说,能让她去吧?”
我妈妈说:“不能让她来。她来了,看见咱家这样,她回去败坏你,她会看不起你的。”
我说:“是的哈,我现在跟她面前理直气壮的,别等她到了咱家看到咱家那麽穷,她看不起我,我以後跟她吵架,就没那麽有底气了。那这样吧。等我去的时候,你去火车站接我一下。等晚上住的时候,你去跟我一块住,帮我照顾一下小孩儿。”
我妈妈说:“这个行!你到时候来的时候,不行我让恁凡贵儿大娘家的恁二哥去接你去。”
我说:“妈,俺二大娘还好吗?”
我妈妈说:“恁二大娘死了。二月二那天死的。”
我说:“天呢。俺二大娘走了?你失去一个好朋友喽。”
我妈妈说:“恁二大娘也年纪大了,都□□老十了。我都要七十了。你是不知道,恁二大娘死地可享福了。头天晚上,我还搁她家看电视,她还让我剥长果吃。过了一会儿,她去睡觉了,我也走了。过了一会儿,等恁二哥去喊她,她不答应了。恁二哥这才知道他娘走了。”
我说:“是的。我小时候搁家里,二大娘去咱家找你玩儿。那时候,她就有七十多了。俺二大娘长得白白胖胖,笑嘻嘻地,跟个老寿星似的。”
我妈妈说:“恁二大娘这算是长寿的。她年轻的时候受地委屈大。”
我说:“妈,你说说,这些年我搁外边儿,都不怎麽回家,就光听你说,这个老了,那个老了。”
我妈妈说:“人都是这样,跟庄稼样,一茬儿茬儿的。甜蜜他爹也死了。”
我说:“甜蜜的爹死了啊?他老了,是该死了。就是撇下一窝子小孩怎麽办,可怜吧。”
我妈妈说:“一窝子小孩也长大了。都跟着甜蜜一块儿打工。”
我说:“妈呀,甜蜜被赘着,更找不着老婆了。”
我妈妈说:“甜蜜早就结婚了!”
我说:“甜蜜结婚了?”
我妈妈说:“啊!人家甜蜜孩子都多大了。这回家来,人家把家里的当院子给平平,收拾收拾。”
我说:“天呐!看来结不结婚也不全在家庭环境。”
我妈妈说:“就是说的啊!你看甜蜜人家爹那麽大年纪了,还给他生了两个小弟小妹,他娘又不管乎。谁扶持他啊。人家还不是结婚了。恁小弟还天天怪这个怪那个,怪家庭背景。”
我说:“甜蜜的妈妈呢?老头儿死了,她怎麽办?”
“甜蜜他娘跑了。”我妈妈说。
“跑了?”我问。
“跑了!”我妈妈说。
“跑了就跑了吧!早就该跑的!她早跑了就好了。找个跟她年龄相仿的男人,过几天正常人的日子。”我说。
我一个人在图书室里,把电脑敲地震天响。下班了,我锁上门儿出去。楼下,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傻傻地大声地叫着:“哈哈哈哈!我好聪明啊!我好聪明啊!哈哈哈哈!”那声音像是春天里的溪水,又像是从我自己心里头发出来的声音,一时间,我也变得快乐和振奋。
我走着走着,身後传来两个女人的声音:“我妈说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们笑地那麽开心,她们的笑声像是电波一样,流过我这庸俗的中年妇女的脊梁。
我骑上电动车,路上,不知道是谁撞死的一只小鸟的尸体。我停下来,转过头去,想把那小鸟的尸体给踢到路边去。可是我的身後,一辆接一辆的小汽车开过来了。我只好作罢。算了吧,那只小鸟是已经死了。它的灵魂已经到了天堂。就让它尸陈当街,让那些自以为文明的人类看看他们的粗野与残忍。
前头,一辆带着孩子的母亲的电动车,像是一条小鱼一样,在汽车的海洋里飘荡。一辆汽车像鲨鱼一样从左边儿斜着朝她撞过来,她像一条机灵的小鱼,抖一下尾鳍,一个右转身儿,顺着汹涌的巨浪,从那鲨鱼嘴边儿溜走了。
我看看路旁的一排排的店铺,这世界现实的令人发指,我那点可笑的梦想被现实挤压地屁都不是。可是这屁大的一点儿梦想还是给了我无限美好的幻想,至少,也给了我的灵魂以莫大的滋养。我像是一粒种子被死死地摁进了土里,我必须使劲儿往上窜,向上向前,为自己拱出一片天。
夜里,我又做梦了。梦,我怎麽那麽多梦。我梦见了李东,一路上,我跟他一起走过沟沟坎坎,他始终走在我前面。我遇到了陡坡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陡坡上头,拉也不拉我一把。他看着我自己艰难地往上爬。我们到了地方,看见了海梦,他正坐在正堂屋里冲着门儿在吃饭。他看见了我,把饭菜推到我跟前给我吃。“这才是我哥。”我说。
我梦见一群妇女过来了。里面有一个是程云。她老了,变地尖嘴猴腮了。她的脸像是一个干瘪掉的柿子,皱纹深深地印了她满腮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