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琅顾不上听,吩咐亲信各自按计划行事,独自快步往正堂去,一路只见遍地死尸,待到正堂前,远远听得里面有动静,脚步一停,连一同来的清莲也不让跟了,“你在外等着,我进去便可。”
清莲比他还着急,根本不理会他的话,冲到里头,立时惊呼一声,又忙捂住,声音已带上了哭腔。
萧琅在外止步,身形僵硬,握着剑的手握紧,身形摇摇欲坠,不肯再进去。
宋怜披上清莲的外裳,被半扶半抱着出来,露出一角散碎的衣裙,凌乱的发髻,身上的淤青血渍,月光下难以遮掩住。
萧琅早有预料,此时却依旧踉跄後退了一步,脸色惨白,“我,我来晚了——”
宋怜拢了拢衣袍,她有没有真的被怎麽样不重要,只要她进踏进这间屋子,在世间人的眼里,便已经不清白,不管日後李珣能不能察觉今日事是否是刻意,她有这一段不光彩,他许会放心很多。
他那一段为她所知的屈辱狼狈,也就算不得什麽需放在心上提防的事。
宋怜扔了手里的薄刃,“错估了时间,发生了些意外,我需得稍作梳洗,扮做你的随令一道下山。”
她镇定得似身上的伤不存在,仿佛什麽事也没有发生过,萧琅怔忪,他来了阳川数月,廖安不能近身,身上没有添新伤,只是旧伤从未消失,发痒的疤痕时刻提醒着他,他是大周的太孙,却也是卑贱,任人践踏折辱的蝼蚁。
他永远是跪在廖安面前,为茍活不敢吭声,任凭欺凌鞭打的犬彘。
身上的脏污永远也洗不干净。
夜深时,或是沐浴更衣,看见碰到身上祛不掉的疤痕,厌恶令他透不过气来,他时常想,如今听他号令的士兵,与他相交的同窗友人,将来有一日若知晓了这段肮脏的过往,投来的会是何等鄙薄厌恶的眼光。
他又怎配得上皇太孙三字。
可有人不这麽觉得,她甚至没有动一点杀意,换做是他,他会将他和清莲杀掉,从此以後,这桩见不得人的事埋在云水山,世上再无人知晓。
她只温声询问着山寨里的情况,安排接下来应做的事宜,“天明时,由你亲自护送寨子里被困的百姓下山,广汉府出资,助他们回家。”
单交代了清荷,“回乡的每一人问好户籍来路,女子单独清点,非蜀地籍的女子押後处理,若是蜀地的女子,要归家的,另备下百钱,送往其所在户地府衙,拟定好文书,这百钱分二十份,每半年其本人亲往县衙,可领取一份钱粮,领完为止,凡有冒领者,阖族论徙十年河役罪。”
清莲听得呆住,清荷怔愣,片刻後想明白了用意,看着面前清丽柔美的女子,一时心潮发热,说不清是什麽滋味。
被掳掠上山还活着的人里,半数以上都是女子,于她们来说,山上是地狱,下了山後等着她们的,又有多少是当真真心爱护的亲眷呢。
这些女子里不乏已结亲了的,慢说家中夫郎是否嫌弃,便是子女会不会厌弃,也未可知。
哪怕被掳掠上山,并不是她们的错,哪怕她们已然经历过了地狱。
若只是单单将她们送回去,恐怕一大半都活不了了。
因失贞被烧杀厌弃,沉塘亡命的女子多得数不清,百钱于蜀中不算什麽,但对寻常农户来说,不算小钱,足够一家三四口安稳富足过上二十年。
有这笔钱压底,胆大一些的女子已可以安身立命,便是需要依仗家人庇佑,也尽够叫他们多出一点‘真心爱护’了。
清荷握了握拳,又松开,深吸了口气,提议道,“不如蜀地的女子也先不忙送她们回乡,女子这边奴婢先同她们讲清楚她们将来会遇上的事,问清楚她们的意愿,愿意回家的照女君的办法,若不愿回家的,再分一分有无手艺傍身,有绣工的可留在广汉,入绣枋,会烧饭的也有安置的地方。”
清荷说完便屏住了呼吸,以往都是听令做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多说话,但她相信只要是好的建议,女君定会采用的,不会因为她没上过学堂,只是会武的奴婢,便不让她僭越。
见女君点了头,清荷手心潮热,一时竟不敢直看女君,怕藏不住眼里的热意,埋头应了声是,“奴婢立刻去办。”
瞥见旁边立着的萧小郎君,心底便起了阴翳,为何将来做主的人,不能是女君,只能是萧琅呢。
清荷脚步一停,又埋头匆匆离去。
夜凉如洗,山风清寂,血腥味渐渐散去,宋怜接过清莲递来的巾帕,慢慢擦着手指上沾染的血渍,垂着的眼睫轻颤了颤,昔年设谋杀赵舆,过後噩梦连连,现下手上沾满血腥,已激不起半点波澜了。
看着远山沉沉的夜,想起小千和母亲,一时恍了神。
左边脸颊上淤青血红,落在凝脂瓷白的肌肤上十分刺目,萧琅目光晦涩,“清莲清荷是你的亲信,你不挂心,但你不怕我将此事公之于衆,将来成要挟你的把柄麽。”
宋怜回神,将巾帕递给清莲,吩咐她去找云秀,将云秀带回蜀中,朝萧琅笑了笑道,“捉贼捉现,等你要利用此事时,早已没有证据,你害不到我。”
她实是一语双关,她今日遇到的事是这样,他的遭遇也是这样。
语罢,从路边匪贼的身上脱下一身灰色衣袍,将头发挽进围帽里,虽没条件打扮成随令的模样,但借着夜色掩映
,也无能能注意她是男是女。
她此番是施计不假,身上的伤倒也不少,扶着松柏往山下走,几息後不见人跟来,停下回头唤他,“小琅?”
萧琅茫然立在原处,听得唤声,沉默地跟在她身後,见她叫地上的枯藤绊倒,探手扶稳,片刻後松开,纵已看明白她的态度,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你不觉得不堪麽?”
宋怜扶着树干道了谢,当名声对她要做的事无用时,她便不太会在意名声了。
既已开了弓,她便也希望李珣能一直记得他们正在做的事,“我还有更想做的事,而当日後站在高处,便也再不会对这些伤害束手无策了。”
这世道光怪陆离,唯有成为强者,方可自在自由。
山风清寂,叫人灵台清灵,她声音温和平静,萧琅却如得当头棒喝,是了,他还有想做的事要做,比起他正做着的事,其馀的事又都算什麽。
廖安备下一府的刑具,要打断他的脊梁骨,十馀年他不反抗,是无法反抗,但正如她扎进那匪贼脖颈里的那根木筷,他已不是那年被舅舅带回家折辱的六岁小童,总有一日,他也会变强,会将属于他的那一支木块,插进廖安的脖颈。
萧琅深吐了呼吸,随她的视线看向远山,心中潮热,大步往山下走时,压在心头十馀年的愤懑怨怼,似乎也叫山风吹散,他走出去很远,记起还有人与他同路,回身等她。
俊秀的眉目间郁色散了许多,虽和以往一样温和守礼,这份温和舒朗,却又显得真实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