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眸光清冽如雪,径直望向钟老板:
“女子作先生,便是荒唐麽?”
钟老板道:“自古以来,女子为先生之事闻所未闻。脱去裙钗,强披长袍,岂非将千年女子礼教尽数践踏于脚下?大家说说,这如何不荒唐?!”
衆人皆附和:“就是。”
正当群情激愤之际,院内的陆才瑾实在听不得他们这般欺负霜儿姐姐,再难按捺,不顾陆夫人阻拦,快步冲了出去,扬声说道:“你们口口声声说女子不能为师,可我倒要问问——宋先生授课这些时日,可曾有一日误人子弟?可曾有一课不如男子讲得透彻明白?”
“若只因她是女子便要否定一切,那我再反问一句——在场的你们扪心自问,自己的学问见识,可能及得上她的十之一二?”
钟老板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摆手道:“任你们说破天去,女子终究是女子!若人人皆如她这般女扮男装丶抛头露面,长此以往,阴阳倒置,这世间岂不是乱了套?!”
陆才瑾气得双颊泛红:“你们简直不可理喻!”
“女子为师,并非无据。”
宋凝霜并未因斥责而显慌乱,只定定立于衆人目光中央,声音清淡而坚定:
“《诗经·周南》有云:‘言告师氏,言告言归’,其中‘师氏’便是当时教导女子礼仪规范的女师。楚辞《神女赋》亦载‘顾女师,命太傅’,可见古时已有女子传道授业之责。”
她语气平和,稍作停顿,复又缓缓道:
“还有东汉班昭,继父兄之志续写《汉书》,更作《女诫》教导宫中女子,後世尊称‘曹大家’。这些,典籍中皆可查证。”
说罢,她望向钟老板,眼神宁静却自有分量:“或许只是钟老板平日不曾留意此类记载,才觉‘闻所未闻’罢。”
话音方落,人群中几位通晓文墨的士子不禁掩口低笑,连钟老板身侧的钟宥及其他几位同窗也纷纷别过脸去,强忍笑意。
钟老板面色一阵青白,虽听不明那些古籍典故,却也被她从容的气度与确凿的引证慑住几分。他瞪了一眼钟宥,随即强自镇定,转而将矛头直指陆怀远,高声质问道:
“我们不管什麽前人如何!诸位送子弟入鸿山书院,冲的是陆山长您的名声与院训!”他朝陆怀远拱手,语气逼人,“我等只问山长一句,宋子安女子身份,您究竟是否知情?若您早已知情却纵容隐瞒,便是辜负大家信任——我等即刻为子弟办理退学,绝不再留!若您并不知情……”他猛地看向宋凝霜:“就请山长当即辞退此人,给诸位一个交代!”
陆怀远正自沉吟,尚未理清应对之策,宋凝霜却已从他微蹙的眉宇间看出端倪。她不欲山长为难,在他开口之前倏然上前一步,声音决然:
“女子身份一事,山长与书院皆不知情。一切欺瞒,皆系我一人之过。与他人无干,与书院清誉更无涉。”
见人群中仍有愤愤不平之色,她不再犹豫,蓦然转身向陆怀远深深一揖:
“山长,”
陆怀远早已察觉她的意图,急急出声阻拦:“宋先生——”
闻声,宋凝霜擡眼迎上陆怀远的目光,见他眸色深沉,便只好暂敛声息,将未尽之语咽回喉间。
陆怀远目光沉静地迎向衆人逼视,良久方缓缓开口,声如沉钟:
“陆某感念诸位多年信任。鸿山书院立院数十载,从无一事敢负诸位所托。”他语气沉重却不容置疑,“然今日之事确属突然,辞退师者更非儿戏——关乎礼法丶规制,亦关乎公道人心。陆某需待开学之後,汇集各堂长共议此事,方能做出决断。”
他向前一步,郑重拱手:“在此之间,还请诸位耐心等待几日,容书院一个周全的馀地。”
话既至此,衆人虽心有不甘,但终究顾及陆怀远的颜面与书院多年的声誉,不再咄咄相逼,陆续悻悻散去。
待人群渐疏,陆怀远目光沉沉地望向宋凝霜,又缓缓掠过一旁的姜书梨,最终收回视线,低声道:
“安儿,才笙,你们随我去书房一趟。”
宋凝霜对姜书梨轻声道:“书梨,你等我片刻,我去去便回。”
陆才瑾适时走近,道:“霜儿姐姐,我来陪着姜姐姐罢。”
宋凝霜颔首应道:“好。”又向姜书梨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那我先去了。”
姜书梨回她浅浅一笑:“你且去吧,不必担心我。”
待宋凝霜转身离去,陆才瑾方缓步上前,对姜书梨轻声道:“姜姐姐,可愿至我房中稍坐?正好有些事…我想私下同你说一说。”
姜书梨见她神色不同往日,沉静中带着几分郑重,便点头应道:“好。”
书房内,陆怀远轻按眉心,今日这场风波着实令他疲惫。窗外的天光,映得他眉间深纹愈发明显。
“山长,是安儿行事不周,为您添麻烦了。”宋凝霜低声道。
陆怀远摆摆手,叹道:“此事错不在你。”他转而看向陆才笙,“才笙,你派人查探一番,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後使诈。”
“儿子已让冯青前去细查,一有线索便会回报。”
陆怀远微微颔首,目光再度落回宋凝霜身上,语气沉凝:“安儿,此事确实棘手。若要平息衆议,只怕……需费些周折。”
宋凝霜擡眸望去,只见陆怀远眉宇间尽是凝重。
她静立良久,眸中思绪几经翻涌,终是轻声开口:
“山长,安愿请辞…离开鸿山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