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
直到有一天,陈斌来他们家时,神色显得有些模糊,结束了和刘桂芳祝吉祥的例行谈话后,他忽然对刘桂芳说:“刘大姐,我们学校需要在开学前赶个黑板报出来,我寻思了一下,这活也就婴宁能干,你今晚把她借给我一会儿,可以吗?我保证不耽误她明天去镇上打工。”
刘桂芳先是愣了愣,随即笑道:“应该的,老师!您这段日子帮了我们这么多,我都没好好感谢您哩,您尽管使唤她,不用客气。”
于是陈斌就这样带着祝婴宁走了,行走在去学校的山路上。
祝婴宁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再回到学校——虽然只是回去帮忙画黑板报,但她依然十分兴奋,乖乖跟在陈斌身后。
暮色笼罩群山,山路上蒸散出白天太阳晒过的热气,也许是快下雨了,天气闷似蒸笼,走在路上虽然觉得累,却发不出汗。
这感受并不好受,她用手掌当扇,在脸旁扇风。快到学校时,走在前边的陈斌忽然转过身,说:“婴宁,要是你和你弟弟只有一个能去城里,你会让谁去?”
她不解其意:“陈老师,这件事不都已经定下来了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没定下来呢?如果你有自由选择的机会,你会让谁去?”
“那当然还是让祥弟去。”她没有停顿地答。
“为什么?”
“因为我是姐姐嘛。”祝婴宁朝他笑了笑,“姐姐就是要让着弟弟的……哦,陈老师,我们到了。”她伸手指着校门。
校门近在眼前,陈斌领着她走进去,爬上教学楼的楼梯。祝婴宁轻车熟路跟在后头,正想往班级里走,陈斌却摇了摇头,示意她进办公室。
她跟过去,本来以为陈斌是想从办公室里取些新粉笔给她,却见他拿起座机的话筒,低头按出一串号码。
有时候,人对未发生的事有种奇妙的预感。
譬如此时此刻,看着陈斌拨打电话,她明明完全搞不懂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头脑眩晕,手脚发软。
电话接通以后,陈斌什么话都没说,只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过来接听电话。她呆笨地挪动脚步,像愚公移山一样,把自己移过去,移到话筒前,软着胳膊接过重若千钧的话筒。
话筒那头静悄悄的,没人说话,安静到仿佛陈斌刚刚拨打电话的动作只是她的错觉。
可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她还是张了张口,轻声念出他的名字:“许思睿?”
他在那头轻轻嗯了一声。
虽然只相处了短短两三个月,不到一百天,在生命的横坐标上,他占据的比例少之又少,但他的声音传来那一秒,她还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就是他。
确凿无疑,明白无误。
他没有进行啰嗦的寒暄,“嗯”声过后,他只说了两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第一句话是——
“祝婴宁,你还会觉得不甘心吗?”
第二句话是——
“我希望来的人是你。”
话筒里传出忙音时,她还维持着握住话筒的姿势,表情空白。
后来,祝婴宁想,她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在一个闷热到连出汗都嫌奢侈的夏夜,在她自己都已经放弃自己的时候,生平第一次,她被人选择了。
这个人啊,他到底算什么呢?说是同学,却只做了几个月的同学,说是朋友,却已经断联了几百天。
她想,也许他是她的贵人吧。
他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犹如阿基米德的支点,从此撬动了她整个人生。
第54章绿皮火车
广播终于念到了祝婴宁即将搭乘的车次,陈斌把火车票塞到她手里,拍了拍她的行李——一个油腻的彩色蛇皮袋,说:“去吧,去检票吧。”
过年期间去接祝大山回家时,祝婴宁搭的是顺风面包车,因此严格来讲,今天她第一次坐火车,和火车有关的流程她一概不知,连票都是前几天陈斌特意跑了一趟火车站帮她买的。
学生票,便宜。
这个火车站很破,很小,检票口只有一个,都不需要辨认,跟着人流往前走就是了。
攥着车票排到队伍里后,祝婴宁回头看向陈斌。
这种离别的场合也许适合说一些煽情的话,但他俩对视着,却只感到词穷。直到队伍越来越短,即将轮到她时,陈斌才憋出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会的,陈老师!”她扬起手臂,朝他大力挥了挥。
“票,票!”工作人员不耐烦地用掺杂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催促她。她这才收回手,把攥在手心里的火车票递过去,工作人员检票完毕,把票还给她,面无表情道:“1号站台。”随即用同样不耐烦的普通话催促队伍下一个人,“票!”
走进站台就意味着真的要分离了,祝婴宁又回了一次头,隔着印满指纹和掌印的玻璃,隔着一个个镌刻乡音的面容,最后一次看向陈斌。也许是考虑到送行应当正式的缘故,他穿了平时不常穿的衬衫和西裤——这毫无疑问是个错误的
决策,因为今天的气温高达37℃,他那件白衬衫已经被汗濡湿成了透明衬衫,牢牢贴在身上,显出啤酒肚的轮廓,他脸上的圆框眼镜也顺着塌鼻梁上的油渍直往下滑。
这副形象和优雅相去甚远,唯一值得一句好评价的就是他脸上的笑,慈眉善目的笑,让他即使狼狈,也像尊狼狈的弥勒佛。
一股巨大的悲伤忽然从脚底涌现,贯彻她的身体。祝婴宁忽然意识到,被他教了这么多年,她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老师的人生。比如,他为什么要放弃繁华便利的都市生活来到山里支教?
她也不曾好好地感谢他。接听完许思睿的电话,当她怔怔地问出“陈老师,我真的可以吗”的时候,是他说“可以”,进一步坚定了她的决定,然后亲自上门向刘桂芳说明情况,替她分担了一部分刘桂芳的怒火。
陈斌转身向车站外走去,背影谈不上挺拔,也谈不上佝偻,他汇入人群,就像一滴水汇入无边无际的大海,平凡到难以辨认,无法激起任何朱自清式的联想。
人流同样推着她往前走,她只能再次挥舞着胳膊,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我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陈老师!我会好好学习的!”
哐啷哐啷的声音逼近,绿皮火车驶入站台,祝婴宁将身上的蛇皮袋往上颠了颠,按照车票上的座位不太熟练地寻找着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