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归心第一次知道“月经”这个词,第一次明白身体的秘密不再只是音乐和练琴,还藏着血丶疼痛,以及一种猝不及防的慌乱。
从医院出来,钱勇一直未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在她身边,不再像之前那样拘谨。他把那瓶汽水塞进她手里,说:“你拿着……补充糖分,医生说的。”
林夕看了看他,眉毛一挑:“那谁,你挺有经验啊,装的?”
钱勇脸一红,别过头:“我叫钱勇,我姐以前也这样晕过……”
林夕一听这名字,忍不住撇嘴:“你咋不叫蛙泳?自由泳仰泳蝶泳,四大泳姿你最後补位。”
归心笑出了声:“你闭嘴吧,人家好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林夕眯着眼打量他,笑得意味不明:“要我说,‘钱勇’——‘潜泳’也,表面稳得一批,水底下不知在憋什麽劲。”
钱勇也笑了笑,没接话,仿佛默认了似的。
归心接过汽水瓶,低头抿了一口,甜味在舌尖缓缓散开,竟比她以往喝过的任何饮料都要真实。
那一刻,她明白了——成长的滋味,既有突如其来的惊慌,也有温暖的守护和悄然生出的某种期许,还有她看不见的水底划动着离开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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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着光的音乐教室像盛着秘密的琉璃匣子,归心站在门边,她的背影柔和得像梦。
“你画的是谁啊?”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
钱勇一惊,仓皇回头,一抹红晕迅速爬上脖颈。
“没丶没有……就是随便画的。”他匆匆合上本子,像做贼被逮到一样站起身。
可在那一刻,一张粉色信纸从本子里滑落。
两人都看见了。
“你——真的?都是你写的?”她的声音发颤,不是质问,像是一个被默默珍藏已久的秘密突然暴露于阳光之下,只是她还没准备好迎接那道光的温度。
钱勇没有辩解,只轻轻地点了头。
“那你为什麽。。。。。。一直不说?”归心轻轻追问。
“怕你不理我。”他笑了一下,那些藏不住的情绪,像午後阳光里浮起的一串串五颜六色的气泡,轻盈丶灿烂,又带着微微的羞涩,扑簌簌地升了上来,在彼此的眼神交汇间悄然炸开,溅落在一地明亮的回音里。
归心认真地看着他,轻声说:“你写得每一句话都很有诗意,‘你若愿意,我会等你长大’……那句话,我一直记得。”
于是,这个夏天都仿佛染上了微甜的颜色,带着一点笨拙,一点灼热,还有一点来不及说出口的喜欢。
那一年,钱勇考上了烟台大学,离奉市不算远,但来回要搭上慢吞吞的绿皮火车,一晃就是大半天。两点之间的距离,不仅拉开了空间,还慢慢考验着年轻的心——信里说着“想见”,却没人能长出翅膀。只能靠假期,靠某个节日,靠一张车票,维系短暂又珍贵的重逢。
一见面,时间就像掉进糖浆里——怎麽腻歪都不够。他们尽量抓紧每一分钟,有时牵着手躲在胡同的隐秘角落里说悄悄话,有时去老公园晒太阳,连分开一秒都带着不舍。
只是这些甜蜜,必须藏在大人看不见的地方。要是被家里发现,她少不了被一顿训斥。所以每次约会,她总用“去林夕家学习”做借口。更多的时候是“三人小队”的行动计划:有时一边溜冰场绕圈,一边听广播里《一无所有》唱得热血沸腾;有时去街边小摊挑耳钉丶买发卡,顺便一人一个烤地瓜,再来一瓶橘子味汽水。
这个周末,他们约好去电影院看热映的《摇滚青年》,那阵子这部电影简直火得一票难求,比女排世界杯还让人上头。三人提前分好工,钱勇负责抢票——这是最关键的任务。他怕女孩们失望。一大早,天蒙蒙亮就出门去排队。
午後时分,人群依旧把售票口围的水泄不通。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窗口“抢”出三张票。挤出人群时,他小心捏着票,不敢松手,像捧着个宝贝,高高举起四处张望。远处,归心和林夕站在人墙外,手里拎着刚出炉的糖炒栗子和烤地瓜,还有几瓶汽水,她们的脸被阳光映得红扑扑的。
那一刻,青春的热烈像啤酒泡一样,浓烈而奔腾,瞬间全冒了出来。
电影院门口人潮翻涌,一声“开始检票了——”像捅破了燥热,人群顿时动了,潮水般涌向狭窄的入口。几个人被卡在门框中间,进退不得,闷声哀嚎。等另一侧的门打开,票有无丶序先後,全都成了浮云。衆人只顾着往前挤,像潮水失了岸。
归心紧紧攥着那只还有馀温的烤地瓜,被人潮裹挟得踉跄,差点把烤地瓜甩了出去。钱勇伸手一把拉住她,臂膀紧绷,如同一道坚实的屏障,为她挡住了翻涌的人浪。她回头望去,才发现林夕也被卷在人潮中,一手抱着汽水和糖炒栗子,一手拽着她的书包带,三人宛如一串未解开的风筝线,在熙攘中死死系在一起。
终于挤进放映厅,灯光未暗,空气中还残留着刚才的躁动。他们气喘吁吁地坐下,同时发出三种不同节奏的呼吸声。归心抚平皱乱的裙摆,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像是在试图整理内心那团同样被挤皱了的情绪。
灯光逐渐暗下,四周瞬间沉入无声的夜海。偶尔有瓜子壳落地的细响,如同水面轻碎的涟漪。银幕亮起,一束光划开了黑暗,也悄然划开她心里的某个角落。
摇滚乐像雷霆滚落,整座放映厅仿佛跟着节奏震颤。归心坐在中间,林夕和钱勇在她的身旁一左一右,却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和钱勇之间那一点点的丶不动声色的靠近。
他的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一动不动,摆在那儿意图过于明显。她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丶他的气息,那种青春期男孩身上独有的味道:阳光晒过的汗味里裹着洗衣皂的清香,还有一点点丶刚刚成型的男性荷尔蒙,像风里藏着的火,灼得她有点晕。
她根本看不清大银幕上演员的脸,只记得在光影交错之间,自己缓缓地,把头靠在了他肩上,仿佛找到一片安放疲惫的港湾,也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在春风中悄然绽放。
那一刻,她什麽都没想。也许想了,但全被心跳掩住了。
他们就这样坐着,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对并排的少男少女,却在彼此的世界里,悄悄画下了一道分界线——从此,喜欢不再只是幻想,而成为真实的开始。
散场时,银幕熄灭,灯光骤然亮起。人群像被唤醒的潮水,缓缓涌向出口,留下低语和脚步的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