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几乎是最後一个起身的。她悄悄把手藏进衣兜,手心一片温热,像是肩头那盏灯的馀温还在,轻柔地洒在心头,久久未散。
林夕歪头看她:“你刚才是不是……靠他肩上了?”
归心脸腾地红了,嘴硬地反驳:“我哪有,什麽时候?”
林夕双手插兜:“就是陶金和一群人跳舞那段,你到底有没有看进去?”
她又坏笑着说:“你眼睛根本不在银幕上吧?我都替你紧张,你那一靠,感觉我都听见了你‘咚’的一声心跳。”
归心不敢直视林夕的眼睛,“嗯……电影太吵,我头疼。”
林夕“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头疼?你就是心动了。”她用胳膊肘撞了撞归心,“他有没有动心?有没有回靠你?”
归心摇头,但唇角不听话地弯了一下,“他动没动我不知道,但……也没躲。”
她说不清那感觉,仿佛春风吹进骨头里,暖暖的,酥酥的,让整个人都轻飘起来。
三人并肩走出影院,夜风一下子扑进衣领,吹得归心轻轻打了个哆嗦。街边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像三根并排的棉签,在地上轻轻晃着。
林夕拽着她往小卖部跑,一边跑一边喊:“你可要请我喝一杯热奶!要不是我张罗看电影,说不定你们两个现在还在公园面对面的喝风呢!”
钱勇在旁边咳了一声,像是在掩饰什麽,但谁也没接话。他耳根微微泛红,借着夜色藏了起来。
归心终于受不了了,伸手掐她一把:“林夕——你小声点!”
“我没大声啊,街上车那麽吵。”林夕笑得一脸无辜,轻轻摇着归心的手,“不过说真的,你靠得挺自然,他有点害羞了。”
归心低头不语,嘴角却怎麽都藏不住地往上翘。
三人走到巷口,该分开了。钱勇说:“我送你们回去吧。”
林夕挥挥手,“不用送我,归心头还疼,你送她吧!”说着,她飞快地朝归心眨了眨眼,仿佛递出一张无声的通行证。
归心心头一跳,正想拒绝,林夕已经转身跳上台阶,回头喊一句:“我要谢谢老天爷,今天没让你们喝风,而是让我喝到了青春的第一口热汤!”
归心看着她的背影,只能假装没听见,因为那是她青春电影里最经典丶最害羞丶最藏不住的小秘密,被最懂她的闺蜜当场抓了个正着。尽管如此,她心里那根细细的线,却像被风吹动了,一直在轻轻颤。
在热浪拂面的电影院里,她那一靠,就像在他的肩头悄悄点亮了一盏灯,温暖而明亮,照亮了整个青春的夜晚。
从那天开始,他们一起骑过春风里的小巷,一起在大汗淋漓的夏天吃街边麻辣烫。天热得让人烦躁,但记忆是甜的,汗水也是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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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夏初,归心十八岁,林夕也是。教室窗外槐花开得正浓,午後热风卷起粉尘与墨香,沉沉地压在书页和心事上。
这一年的归心,眉眼初张,身量抽高,坐在课堂最後一排,习惯性地斜靠在窗边。她总是比林夕更沉默些,但那天,她忽然递过来一张纸条:
“林夕,你有想过以後要嫁给谁吗?”
林夕没笑,反而很认真地看着归心:“我可能不会为了爱情结婚。”
“那为了什麽?”“为了安稳。”
归心没再问,只是看着窗外的阳光在黑板上跳跃,脑中浮现出林夕的家——文化局宿舍楼,厨房里有蒸汽,书房有钢笔的墨香,三餐四季安宁妥帖。归心第一次去她家时,甚至连钟表滴答声都觉得安稳。
而她的家,身为妇産科医生的母亲,每天急匆匆地上下班;父亲性格乖张,饭桌上沉默寡言。家中像是有看不见的石头,日积月累压得人喘不过气。
高考在即,两人坐在并排的课桌前,默默填写志愿表。
归心报了北方一所师范大学的音乐系,而林夕填了父亲早就安排好的邮政大学,理由简单明了:“有实习丶有分配丶以後进体制。”
她们并肩走过初中和高中,这一次,却在命运的分岔口,悄然走向了各自的路。生活,也从这时起,露出了不一样的模样。
六月的气息愈发沉重,考场的钟声一步步逼近,教室里的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琴弦。钱勇在大学忙着,信却一封封地赶来,依然用的是浅粉色的信纸,每一页上都有细小的钢笔水痕,像是不小心打翻的情绪。
归心常常想起信纸上的一句话:“风吹过时你没有擡头。”她不知道钱勇写的是哪时的她,是练琴时的沉默,是靠在他肩上的柔软,还是坐在窗边望远方发呆的影子。
那时她还不知道,有些信,是写给过去的;有些梦,是留给未来的。
归心将那些信收好,轻轻压在枕头下。
窗外槐花飘落,风拂过课本的边角。青春在眼前渐次铺展,如一张未完成的地图,而风早已在纸角,悄悄改写了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