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母亲果然去了医院,但并没有听归心的建议做全面检查。仿佛她不是那个,每天喘得爬半层楼都要停下的病人,仍是一直站在白大褂那头的指挥者。
可归心不安的感觉一天天加深。
终于,在一次母亲端汤进屋时,不小心将碗打翻,那滚烫的汤汁洒在她手背上,母亲只是“嘶”了一声,没躲,也没喊疼。归心冲过去时,看见她正弯腰捡碎碗片的手,颤抖个不停。
“妈,咱去医院吧,做全面的检查。别拿自己当超人了。”
方兰瑄这一次没再强硬,只是低声说:“行,改天。”
但那天从未真正到来。
直到她在厨房晕倒,脸色灰白,急救车呼啸着送去医院,CT检查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转移性肺癌,伴有胸膜水。
主治医生拿着片子,一言难尽地说:“她早知道了的。应该是年初就觉出异常,自己压着抗的。”
归心脑子里嗡的一下,仿佛回到了当初父亲确诊的那天。只是这次,替她冲在前面的只有归尘了。
当方兰瑄确诊肺癌後,她比任何人都冷静。
没有惊慌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问“为什麽是我”。
“你爸抽了几十年烟,我陪他抽了几十年二手烟。我们俩,命是连着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轮回规律。
治疗期间,她要求不化疗,却也没有像归父那样痛苦呻吟。她不想过早的躺在病床上成为孩子们的负担,也不想让自己在最後失态。
她选的是镇痛丶舒适治疗,还有,每周一次让人推她去那座教堂坐一坐。
那天是她人生最後一次去教堂。
她让归心推着她,坐在最後一排,没有祷告,没有唱诗,只是闭上眼,在阳光洒下的一刻,轻声说了一句:
“归心,我没有对不起你爸爸,也没有对不起你。”
归心想握住她的手,却被轻轻躲开。
“让我安静一会儿。等下住院,我就不再出门了。”
母亲在病床上醒来,见她红了眼,却轻描淡写地说:“别哭,你爸不也一样?咱家这肺,是有问题的。”
“你早知道为什麽不说?”
“你爸走的时候,我看你瘦了十斤,我要是那时候倒下,你怎麽活?”
那一刻归心才明白,母亲不是一直在对抗病魔,而是在为她争时间。
争一口气,争一个支点,争一个“等你站稳再倒下”的机会。
她强大了一辈子,固执了一辈子,可到了命运收尾的时刻,她依然选择用同样的方式保护女儿——不是告别,是延迟崩塌。
归心握着母亲的手,眼泪再也忍不住。
“妈,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
“你就一个人带孩子,好好活着。”方兰瑄打断她,语气坚定,“岳剑不在了,你爸也不在了,你还在,岳岭还在,归尘也会一直在——你就是这家最後一□□着的气。”
她擡起手,轻轻摸了摸归心的头,比小时候给她打完针後,摁着棉球的力度还轻:“归心,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你不需要靠我撑伞了——你就是伞。”
现在,命运给她的,不只是一个人撑起家的任务,而是从此没有回头路的成人试炼。
那天晚上,病房特别安静。
输液架上药水快滴尽了,氧气管微微晃动。窗户没关严,风透过窗缝拂在白色床单上,像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整理着一个人即将离去的轮廓。
方兰瑄醒着。
她眼皮很重,但意识还清楚。归心坐在床边,一如以往那样守着,却不像从前那样焦急,她只是静静陪着,像是在等一句许久未至的回答。
“归心。”母亲忽然开口,声音微弱,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归心立刻俯身:“妈,我在。”
方兰瑄望着天花板,眼里一片平静。
“我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女儿。”
归心的喉咙紧了一下。
“你太柔了,不像我。你爸护你,我更要压你。我怕你软了骨头,一生就这麽软下去了。”她笑了一下,那笑带着一点苦:“可到後来,我才知道,骨头软不等于命就低。你比我……活得明白。”
归心的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我不喜欢岳剑。”母亲继续说,“可他死的时候,你那麽难过,我才知道——你不是选了错的人,是选了个你愿意为他哭到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