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走的时候,我想跟你说:你比我强。”
“心心,”她唤她,声音细得像落灰,“妈有件事,一直没说。”
她顿了顿,眼角滑下一滴泪,不重,却很慢。
“你爸生病的时候,挂吊瓶一直不好,我没送他去医院。妈是医生,知道拖一天,就少一天机会……可我还是拖了。”她的嘴唇微微颤抖,露出一个几近残酷的微笑,“我怕,怕花光能帮助你活下去的钱。”
输液瓶里,最後一滴液体滑落,空瓶发出一声轻响。方兰瑄闭上眼,声音轻得像风吹过草尖:“可我没想到,会这麽快轮到我。”
归心的心因失重被抛进深海,伏在母亲床边,早已泪如雨下。“妈……所以,你因此拖延检查,重蹈覆辙。”
方兰瑄看着她,眼睛渐渐模糊,但嘴角还带着一个极轻的笑。
“你这些年,活得太像我了,咬着牙扛事丶撑场……我一开始很骄傲,後来却後悔。因为你不该一个人面对,你还有我们。”
“往後的日子,你不用证明给谁看,别再扛着活了。”
“活成你自己——就好。”
那一刻,归心像听见世界最温柔的放手——不是母亲终于理解了她,而是母亲终于允许她自由地,不再做“被期待的女儿”。
“还有小山……她长大了也会保护你。别老想着护,教她如何成为你的依靠。”
归心紧紧握着她的手,几乎不敢松开。
“妈,我会好好活。”她哽咽,“我保证。”
病房的灯忽然闪了闪,像命运的某个节点,悄然断电。
窗外夜色如水,灯塔在远方一闪一灭,像方兰瑄这一生,从来没有柔和过的灯光,在最後一刻,给归心留下一点指引。
那天,母亲在睡梦中走了。
没有针扎的痛,没有器械抢救时的呻吟,也没有在医院白墙下的苦撑。
她就像一盏油灯,在晨光未醒时悄然熄灭,留下房间一角仍残留着消毒水的气味,和那本圣经里夹着的便签:
“归心,若我不能陪你老去,愿你自由丶平安地走你想走的路。”
她没哭出声,只低头亲了亲母亲的额头,像母亲年轻时用嘴测试她体温的那个吻。
她终于懂了:母亲那一生冷硬的爱,是最坚硬的包裹。只有走到尽头,她才知道自己早已是她爱的全部表达。
那天葬礼结束得很晚。客人陆续离开,归心独自在灵堂後院的长椅上坐了好久。身上披了件黑围巾,指尖攥着一只揉皱的纸巾,像握着一截被人割断的日子。
风拂过,纸钱灰扑扑地贴在地砖上,有几张还在微微燃着。
归心起身,站在刚刚和母亲告别完的殡仪馆门口,指尖还残留着焚香的温度。
天空低沉,像整座城市都挂着帘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岳剑被殡葬车拉走的那个白色尾气,父亲的离世——她的人生,一直都这样,克制丶清醒丶安静。
可当人群中传来,一句“你还好吗?”听见有个温柔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归心微微一动,她忽然就站不住了。
她缓缓擡头,是林夕,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我挺好的”,但喉咙哑得发紧。
她望着这个自己从少女时代就依赖的朋友,喊她的声音低得像一声呢喃,却是压倒情绪的最後一根琴弦:“林夕,我没有妈了。”
话一出口,她没有颤抖,没有眼泪,只是低头的一瞬间,脖颈处那根筋线像是断了——她整个人垮了下来,软进林夕怀里。那不是脆弱,是力气终于用尽。
林夕一把抱住她,什麽也没说。只是一直抱着,一直抱着。
因为她知道,归心的这句话——不是告知,是求救。不是痛哭,而是彻底承认:她再也无处可回了。而这句“我没有妈了”,是没人再替我撑着了。
好久,林夕扶着她坐下来,静了一会儿,忽然低声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冬天偷吃冰棍,被你妈逮到。你妈把我们关在院子里罚站,我还说以後再也不来你家了。”“可那次你妈站在窗户後面,看我们冻得直跺脚,还悄悄拿了围巾披在我身上。”
林夕轻笑一声,“你妈那麽倔的人,也只有你这个女儿能治得住她。”转过身,看着她的侧脸,忽然压低了声音,说:“归心,老天确实够狠。三年间让你送走丈夫丶父亲丶母亲……你一个人撑着,一直没倒下。可没人知道,你是不是早就撑到麻木了。”
她顿了一下,语气忽然柔软下来:
“但我相信一句话——老天爷关你一扇窗,就一定会给你打开一扇门。你现在什麽都没了,那就正好,从这里走出去。别在这里困着了。”
归心轻轻一怔。她的心里闪过一种情绪:她太清楚“老天”并不会公平交易:岳剑走了,父亲走了,母亲也走了。她的世界不是简单地“关了一扇窗”,而是整座房子都塌了。
归心轻轻闭上眼,泪水模糊视线,却没有让它滑落。那些失去的亲人,是她无法承受的痛,但也是她咬牙坚持的理由。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能再是那个只会哭泣的女人。她必须变成那把利刃,劈开荆棘,守护一切。
夜色沉下来,归心望着那堆还未熄的火灰,林夕的一番话,忽然在她心底升起一丝未曾有过的丶温热的信念。不是悲怆,不是抗争,而是一种被熟悉的温情,轻轻包围的安定感。
……
方兰瑄走後的第三天,岳岭被带去林夕家小住。归心独自回到那个忽然变得格外冷清的家。
她推开母亲的房门,准备开始收拾遗物。她不急,一件一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