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百足虫
“我不知道。”
江顾文回答得很干脆,她站在六国饭店的落地窗前,俯视着探照灯光下永远来去匆匆的川流不息。
这个荒唐的答案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林晚堂甚至忘了自己没有任何身份可以质问江顾文,“他是你哥,你怎麽会不知道……”
“没错,他是我哥,”江顾文垂下眼眸,摇了摇头,似乎也为之遗憾,“但我真的不知道。”
林晚堂不再吱声,埋头扫过满桌子的卷宗,却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後是少女脆生生的嗓音:“我只知道,他以前干过很多营生,白天在庆馀堂门口擦皮鞋,晚上在赌场端茶倒水。”
林晚堂干巴巴地评价了一句:“还挺忙的……”
江顾文根本没指望这厮能说出什麽漂亮话,兀自回忆道:“後来有一天,一个老板在赌场赢了一大笔钱,正准备再押注的时候,却发现脚边踩死了一只钱串子。这种百足虫寓‘财’,赌博的人难免信一些牛鬼蛇神,那老板怕影响运势,不得不收了手。”
“我哥见他兴致正盛,便给他递了杯酒,说‘老板额骨头高,一只百脚而已,死脱了也勿耽误侬赚钱’。那老板觉得这小子激灵,便问他姓什麽。”
江顾文话音一顿,她感觉到了林晚堂的注视,遂转过头与之四目相对。伴随着远方黑暗的退去,一缕金色的日光透过窗户,映在了江顾文的脸上,少女的面颊白皙而美丽,奈何再明媚的晨曦却照不亮她眼底的晦暗。
“我哥说‘姓钱’。”
林晚堂忽觉心脏一紧。
“那老板一听就乐了,又问他叫什麽。”
江顾文到此便不再言语,可林晚堂偏生接过她的话,说:“串子……”
任谁敢提,当今中央巡捕房的华人探长,曾经却为了谋生,低声下气地当了赌场的“钱串子”,一只百足虫而已。
冒然揭了秦褚生的老底,林晚堂原以为江顾文会因此大发雷霆,他都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谁知江顾文却没有计较,不过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说:“小耗子,你不傻。”
林晚堂难得没有反驳,他敛了平时不着四六的德行,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江顾文未说完的话。
江顾文也如其所愿,继而道:“所以在我哥进江府之前,他一直都姓钱。後来误打误撞进了我们江家的门,没两年我爹听说了这件事儿,便自作主张收他为义子,顺便给他改了姓氏。”
林晚堂问:“那为什麽姓秦呢?”
江顾文说:“和秦始皇一个姓多好。”
林晚堂瞠目结舌,“秦始皇……姓秦吗……”
江顾文一脸看白痴的表情,反问道:“不然呢?难不成还姓赵吗?”
林晚堂:“……”
猜对了,秦始皇还真姓赵。
默然半晌,林晚堂挪动身体坐了起来,他正视着江顾文,坚定的眼神不容任何躲闪,“那个老板……後来怎麽样了?”
“死了。”
江顾文言简意赅,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在她眼中或许根本不值一提。毕竟乱世之下,上海滩每天死的人太多了,多到还没数清就已然扔进黄浦江里了。这种可怕的想法引得林晚堂心中不安,他颤抖着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怎麽死的?”
江顾文似乎没料到林晚堂会问这个,她茫然了片刻,不假思索的话脱口而出,听起来竟是如此理所应当——“我哥当上二爷的那天,他就不明不白的在家里吊死了。”
好一个“不明不白”。林晚堂颇为讽刺地想:幸好秦褚生的後台够硬,这桩案子但凡有人较真,哪里还需要什麽巡捕和神探,凶手是谁早已昭然若揭。
可是细听江顾文讲话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的犹豫和疑虑,仿佛她从心底早就把秦褚生择了个干干净净,哪怕她其实比谁都清楚,秦褚生并非什麽良善之人。
林晚堂看向少女单薄的身影,她虽是安清帮的千金,却根本不懂江湖上的种种往昔。他念及秦褚生平日里对这丫头的百般宠溺,忽然发觉这样也好,就让她一直不懂吧。
至于那些缄之于口的话,林晚堂愿意等,他有大把的时间,等有朝一日,让秦褚生亲自告诉他。
“小耗子,今天讲了这麽多,也算咱俩有缘。”江顾文伸出手,“等有时间,我请你听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