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蜈蚣足
午夜,秦褚生终于处理完了堆成小山的卷宗,回到家後又转去客房瞧了眼。林晚堂陷在蓬松的被子里,双目紧闭一副睡熟了的样子,口中居然念叨着:“欧米茄的怀表出新款了……”
秦褚生摇头轻笑,一把掀开被角,道:“别装睡了。”
玻璃灯映着暖光,柔和了林晚堂的轮廓,他含情的眉眼一挑,根本没有困意,像一只狡黠的狐狸,“买不买?你还欠我四个菜呢。”
说罢还指了指後背,“看看,都是为你受的伤。”
秦褚生的眸色倏然黯淡了,他亲眼目睹过林晚堂的伤口,几乎贯穿了整个後背,粘稠的血液淌过他的掌心。
可是现在,林晚堂的伤口不治而愈,比起难以置信,秦褚生更多的却是庆幸。
庆幸他的与衆不同,庆幸他不用受皮肉之苦。
秦褚生曾经不信神佛,亦不懂林晚堂为何在梵蒂冈落泪,但事到如今,竟也不得不信了。他垂眸看向林晚堂,迷蒙的月光从纱帐间透过来,朦朦胧胧,清风如幻。
林晚堂抱着膝盖坐在床头,安宁静谧的模样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不染纤尘,虽埋没於青夜色之中,但此身纯洁不已。
或许,林先生当真是某种天赐,也未可知。
发觉秦褚生一直盯着自己,林晚堂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说漏嘴了,早前他信誓旦旦地和秦褚生保证自己绝对没受伤,结果本想玩笑两句,却失言借着伤势邀功请赏,妥妥的漏勺。
好在秦褚生没有较真,只是将林晚堂的手轻轻放进了被子里,笑着说:“买,都给你买,但以後别再犯傻了,遇到危险能躲则躲,知道吗?”
林晚堂不吱声了,任由秦褚生覆着他的手,一种陌生的触感袭来,原是秦褚生掌心的缝合线蹭过了他的手背。
“二爷,您这打法也不高明。”
林晚堂的指尖悬在那条狰狞的伤疤上,刀痕从虎口斜穿至腕横纹,十天前草草缝合的线脚,如今像蜈蚣足似的扎进泛白的皮肉里,在煤油灯下泛着暗红的光。
忽然,林晚堂注意到伤口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紫——那夜在医院仓促用烧刀子消毒,到底还是埋下了炎症的隐患。
为了掩人耳目,秦褚生只要外出必定会戴上羊皮手套,即使林晚堂每次帮他脱下时都格外仔细,但掌心处结着血痂的裂口明显更为严重。近几日,秦褚生隔着这层皮革与来往行客谈笑风生,连安清帮最警觉的暗桩都未曾察觉,秦二爷的右手几乎不能动弹。
拆线过晚会导致缝合处粘连,刺激皮肤并感染伤口,林晚堂估摸着不能再往後拖了,于是长吁一声:“十天,该拆线了。”
“那就劳烦林先生了。”
秦褚生似乎已经猜到了,他虽说着客套话,左手却已经摘掉了腕表,鎏金表盘映着林晚堂低垂的睫毛。最近里里外外都不安生,如果再大动干戈地去医院,那他这个探长的震慑作用只会每况愈下。
林晚堂自然心照不宣,他下床拿来医药箱,用棉球沾着碘酒划过缝合线,镊子夹起线头的刹那,秦褚生指节猛地绷紧,腕骨凸起的弧度几度要刺破皮肤。
褐色的液体顺着掌纹渗进撕裂的皮肉,秦褚生面上不动声色,後槽牙却早已咬得发酸,他莫名想起了十天前,林晚堂惨白着脸把止血钳按进自己伤口的模样。
租界的外科诊所被工部局安插了眼线,夜半遭遇暗杀也势必不可昭然,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一所简陋的教会医院,林晚堂迫不得已撬开了圣玛利亚的药房,偷来的羊肠线在沸水里煮得半生不熟。
雨声中混进零星的枪响。林晚堂用镊子抽出线头,他动作放缓,无不透着小心翼翼,“疼就说,我尽量轻一点儿。”
秦褚生的尾指不自然地抽搐,无疑暴露了拆线时锥心的疼,他却偏要逞强,笑着将痛楚说成风月:“林先生这手法,不愧是从牛津毕业的高材生。”
纱布绕过手心时擦过脉搏,秦褚生的一腔热血在其中蓬勃流动。林晚堂感觉眼前一片猩红,似乎又目睹了这液体迸溅而出的一幕——在秦褚生空手攥住劈向自己的刀刃时,血珠在衣襟上绽开了点点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