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寒烟如同受惊的鸟,猛地一个鹞子翻身,逃上了小巷一侧高耸的泥墙,她立在墙头,宽大的戏服灌进北风如旌旗猎猎。
江顾文暗叫不妙,她一时气盛,竟无意点破了父亲的密谋,还把柳寒烟的真身抖了出来。若这戏子真要逃,茫茫雪夜,她能逃往何处?
眼看柳寒烟即将被夜色吞没,江顾文,一声原本打算永远缄之于心的称呼,却在这个平常的雪夜骤然宣之于口——
“小娘!”
闻声,柳寒烟乍然顿住,紧扣瓦楞差点脱手,她半侧过脸,绯红的眼尾斜睨下来,像一只警觉狡黠的猫。
喊完这一嗓子,江顾文只觉天旋地转,好像有什麽一直坚守的东西,俨然裂开了一条缝。
关于父亲续弦的事情,她原是恨之入骨的,她恨江老爷子娶了新欢,她更恨取代母亲的竟是一介不入流的戏子,但此刻,她看着墙头上那抹艳丽的身影,一种莫名的怅惘,忽然压过了恨意。
“我爹娶你,知道是为什麽吗?”江顾文逼视着钟离君,试图看穿那层油彩,“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江府的阔太太了吧?别做梦了,我爹他娶你,无非是想名正言顺地买你这条命罢了!”
“怎麽,又哑巴了?”见对方依旧不语,江顾文来了脾气,嗓门陡然拔高,“你究竟是谁?是江湖上装聋作哑的钟九爷?还是我爹新娶过门的柳寒烟?”
墙根下,被灯光拉长的影子在轻微发抖,好似不胜寒意。江顾文向前走了几步,却还是看不清她的表情。
许久,墙头传来一声极低的笑,转瞬被风撕碎,只剩寒凉。
江顾文追问:“你笑什麽?”
回答她的声音褪去了戏腔的尖锐,变得低沉沙哑,是一种饱经风霜的疲惫:“一样的。”
江顾文不解,“什麽一样的?”
钟离君的目光失去了焦点,她只说:“我和二爷,是一样的。”
“真有意思,”江顾文怒极反笑,“他是我哥,是江家的二爷!你算什麽东西?一个见不得光的暗桩,你凭什麽和他比?!”
钟离君的身子一沉,似乎叹了口气,“江小姐,连林先生一个‘外人’都看明白了,他今晚和江老爷掏心掏肺地说了那麽多,您真的没听懂吗?”
江顾文怔在原地,那句泣血般的“他终究不姓江”突然回响,久久挥之不去。
“我……”她张了张嘴,一时哑然。
“江小姐,”钟离君又唤她,疏离的称呼和着冰雪一并浇下,“江老爷如今年过半百,四爷的位置却依然空着,江家树大招风,如果江老爷发生什麽不测,难道就後继无人了吗?”
“所以,真正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只有大爷和二爷。至于谁能成为下一任‘太子’,全在江老爷的一念之间。”
不等江顾文回神,钟离君又道:“江小姐,大爷回上海了。”
“韩禹商?”江顾文喃喃重复,一股寒意从後背窜起,“他什麽时候回来的?”
“一个半月前。”
“一个半月前……”
“没错,就是二爷被炸伤的那晚。”钟离君肯定了她的猜想,“当时二爷身受重伤,是林先生学了三声狗叫,大爷才放过了他们。”
“什麽?!”江顾文的面色煞白,比风雪还要黯淡两分,“我哥怎麽从没说过……”
“二爷当然不会说。”钟离君神色苍凉,一双凤眼洞悉了所有肮脏,“江小姐,您不觉得奇怪吗?大爷行事张扬跋扈,把二爷折磨得半死不活,这麽大的动静,江老爷却不闻不问。更巧的是,二爷复职的第一天,林先生就拖着伤找上门,求江老爷放二爷一条生路。”
江顾文捏着风灯的提杆,指节泛白,“你丶你到底想说什麽?”
“江小姐,其实不止二爷没说,您手底下那些无孔不入的探子,也没告诉您关于大爷回沪的消息吧。”
风雪呼啸,将钟离君的轻笑吹散,等江顾文再回望墙头时,她早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留下那盏摇曳欲熄的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