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写了好多字,我是说,好多封信,一卷又一卷羊皮纸,很混乱,连时间也是混乱的,所有事都堆积到一起。我理了理,不算完全理顺了所有事,但至少不那麽乱了。
我改了好多次。庆幸巫师会魔法吧,不然这封信必然破破烂烂。我几乎没给谁写过信。
好久之前我就想告诉你我的生活,我想象着当我们见面时我要怎麽对你讲述我这几年的经历,但思绪总是乱。而且我也不敢见你。怕你在恋爱,怕你在生气,对它们两个怕得一样多。
我猜写下来是个好主意。而且如果我後悔了,或者你已经和其他人在一起了,那麽这封信我就不必交给你了。
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不敢见你。我和过去不一样了,不知道你是否也是如此。人竟然会改变得这麽多,我当然早就知道这事实,但我还是每一次都会为这事实觉得奇妙。
现在我住在很远的地方,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我第多少次换住处了。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住处,我称呼它为家,无论这里会迎来我的恋人丶家人,还是永远只住着我自己。我这样说没有任何暗示,请不要误会我。我很想你。
在你接受我的思念之前,我想告诉你我和汤姆的结束:我送走了他,然後开始了新生活。
真正的新生活。脱胎换骨到了剥下一层皮的地步,但很快乐。好多年我都没有这样快乐过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除外,那时我总觉得我在体会一种偷来的快乐,觉得它随时会结束,随时会被收走。
我不能骗你,和汤姆在一起时我也很快乐——永远带着痛苦和负罪感。我怕我忘了痛苦和负罪感,常常提醒自己。很长时间我都恨着自己。
我不止一次想到死,在我的身体全然健康的时候。我的心坏了,我想让它坏,我想让我周身没有一件完好的东西。汤姆阻止不了我,即使他给了我戒指它也不能阻止心继续腐坏。他死时我想和他一起死。那时候任何东西都可以把我压垮。
我埋葬了他,以一种彻底的方式。我没有语言解释更多,我们开始,我们结束。这几年我仍旧时常想起他,但不再痛苦。
失去痛苦的开始是一场暴雨。
我猜你一定又一次甚至数次来过我家。那栋宅子消失了,你应该已经看到了我留下的信息。那里成了一片废墟,宅子坍塌,连花园都被我烧掉,花朵死在暴雨的火中。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灰飞烟灭。
我幻影显形到一片海滩上,我没有鞋,于是光着脚在海滩上走。沙滩上有很粗粝的沙,还有石头。划坏了脚我也高兴。
没多久我就躺在沙滩上睡着了。在那地方睡觉显然不是个好主意,我的衣服还湿着,但我太快活,忽略了它们带来的不适。
後来有人过来叫醒了我,见我醒了,他又骂骂咧咧地走开,他吓了一跳,以为我死了。这怨不得他,我穿着湿衣服,脚上丶腿上沾着泥土和草叶,身上全是沙子,确实很像尸体。
我醒来那时是晚上。我跳进海里游泳,魔杖照亮海底,美得不像是这世间的存在。
那天的海水很冷,後来还下了雨,你想象不到我有多快活。我在水下游了很久,终于浮到海平面时,迎接我的是海风。风不大,我一时调整不过呼吸,被吹得喘不过气,于是连呼吸都很费力。
那时我就想见你。我能想象出我们一起潜水的样子,我会选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一片没有人探寻过的深海,我们一同在水中下坠,直至海底,然後再一起浮到海平面上,大口呼吸着,像刚刚活过来。
黎明时我才离开海边。你真应该看看我那时的样子,还应该拍照片,那是我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我已经几天没有吃过东西,饥肠辘辘,头发和衣服都湿乎乎地粘在身上,像个疯子。那天早上我终于觉得饿得难受,却身无分文。我去当地的巫师银行取了钱,又买了身让我不那麽狼狈的衣服,最後去了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那家店的食物带着种潮湿的味道,很糟糕,但我实在太饿,顾不得挑三拣四,吃了好多——更像是流浪汉了。
那天我吃了这辈子最糟糕的早饭,软塌塌的面包,炸太久的鱼,温吞的饮料,糟透了,糟糕透顶,我快乐极了。没有眼泪,没有一丁点泪水或难过,我活着,我像个饿鬼一样狼吞虎咽。尤其是水,哈利,水竟然比食物更让我满足。你想象不到我在喝到水的时候有多开心,我一连喝了几杯,喝得太快,服务生和收银员都在看我。那时时间太早,店里没其他客人,我又行为怪异,他们免不了要盯着我看。他们是麻瓜,我这一路上遇到的几乎都是麻瓜,我喜欢和他们打交道,虽说他们有他们的复杂和忧虑,但他们不知道巫师的世界,对我而言他们就都是单纯的。我又在用高高在上的方式观察他们了。
在那家快餐店里吃过了饭,我去了一家很近的旅馆。又旧又小,房间也窄,像个杂物间。我困得要命,我想要的只有一张床,不然我还要什麽呢?
老板觉得我有问题,她中途敲我的门,怕我睡死在里面。我迷糊地回应她,对她说“我没事,我在睡觉,不用管我”,我记得的就只有这几句,但我觉得我说了好多没头没尾的话,大概还提到了早上吃的那顿饭有多难吃丶我因为吃到这顿饭又有多开心。
我醒来时是半夜。我很遗憾我在这时醒来,我想要太阳,那是新开始的征兆,人们在各种作品里都这样呈现主角的新生,一轮新的太阳,从海上丶平原上丶雪山上升起。我要一轮那样的太阳。
我幻影显形几次,转瞬间出现在各个地方,最後我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繁华得令人惊讶,巨大得令人恐惧。城市刚刚醒来,我也刚刚醒来,与它一同等待太阳。
清早的感觉很好。那时略有些冷,是初秋。我喜欢这样的场景,人们穿上略厚些的衣服,加快步伐走在微微的冷风中。太阳还没升起,但已有了足够的光亮,街道丶商店丶汽车丶招牌丶霓虹灯丶广告牌,一切都是冷的,带着微弱的温暖。
太阳升起时我站在楼顶。一座很高的楼,站在上面有俯瞰世界的错觉。我站在楼顶边缘,呼吸着陌生土地的空气。清早冷,阳光没有温度,我知道它是热的,我可以想象它是热的,正在我身上燃烧。
太阳的升起让我狂喜。最近我太快活,几乎不像个人,我为太阳的升起欢呼,像犯了病的人。但我知道我的健康,我从未这麽好过。没有音乐,城市的喧嚣弥补了遗憾,人们忙碌着,他们的交通工具也忙碌着,城市本身也成了一架机器,轰鸣着运转。我不明白厌恶繁华与吵闹的人们,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意味着活着。活生生的,充满生气。我站在楼顶,想要回头指着朝阳给某个人看——难道会有人见过更美的景色?难道会有人不崇拜那颗恒星?
在我站在顶楼沉醉在太阳中时,几个年轻人也走上顶楼。她们来这里喝酒,还分了烟和酒给我。烟草令我不适,但这也不过是一个魔咒就能解决的事。我喝着她们递过来的啤酒,听她们说她们的通宵排练。在我看来这同样疯狂。巫师通宵研究魔药丶咒语,麻瓜通宵工作丶钻研问题或学习,而乐队成员竟会通宵排练,我自以为这几年与麻瓜接触得很多,没想到对他们的了解仍旧有限。巫师组建的乐队难道也会通宵排练吗?我猜他们不会这样做,在我看来,麻瓜有更多活力,更多愤怒,更多不满和反叛。
我去听了她们的排练。那支乐队很吵闹。虽说节奏总是包含魔力,但吵闹就是吵闹,我不能否认。可怕的是,我渐渐从她们吵闹的音乐中发现了美感。最初有两个星期左右我都和她们呆在一起,那段时间实在奇妙,她们莫名地接受了我,正如她们莫名地接受其他几个人:一个没成年的学生,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一个正在戒酒的公司职员。我什麽都不明白,莫名地快乐。
这个圈子的人很多。生活无法完全顺遂,每天都有些插曲,有些不那麽愉快,有些过于琐碎丶让人心烦,但最终一切都会解决或消失,也有时问题依旧存在,但大家不去想它。
她们的乐队没有很多歌迷,但少数的那些都是死心塌地丶真心喜爱她们的。演出总是在一些小酒吧里,演出结束时,歌迷们都因为蹦蹦跳跳了一整场而满身是汗,但她们也有几首温和的歌曲,冰冷又温柔,总能以猛烈的方式丶以温柔的旋律震动人心。我和其他人一样被触动,我太理解他们的感动,乐队成员们在一整场的演出後精疲力竭,柔和的音符响起,主唱的脸上仍有汗水从发丝中淌下,一直流淌到眼睛上,像虔诚的眼泪。人们跟随音乐摇晃,轻声跟唱,筒灯的光落到观衆苍白的丶流泪的眼睛上。
偶尔我要对旁人解释我是做什麽的,我胡诌过几个身份,但最终还是想去找份麻瓜的工作——对巫师而言实在疯狂。那时我一心想要这样做,金钱对我来说太轻而易举,于是我去做不那麽轻易的工作。
第一份工作是当时认识的麻瓜介绍的,去一个小诊所里打杂。
作为第一份工作而言,它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我後悔过,第一份工作不该选在这里。
这里不需要我的魔药或咒语,那对他们而言等同于邪术,我像个麻瓜一样生活在他们之中,见到了许多眼泪。
诊所不大,但因为收费低,是许多人的唯一选择和人生的最後一站。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我就见到了许多人离世。太多了,多到了我无法为他们每个人都心酸的地步。我常常忙着,被医生与护士指挥着做各种事,无暇痛苦。
我常做的工作之一是抱起病人。将他们从车上或其他人手上接过来,抱去病床上,手术台上,推车上,接尸体的车上。
这是我从未做过的事。我很少触碰他人,回想起来我才发觉过去我很厌恶其他人触碰我,仿佛他们没有资格,我自认高人一等,旁人连碰到我的手甚至衣角也不配。但在诊所里没有一天我不与其他人发生触碰。这里的病人各种各样,老人是抱起来最轻的,也最需要小心。他们长了年纪,却缩小了身体,骨头轻了,也脆了,一个不慎就会碰坏他们的躯体。他们的皮肤老得尤其快,一层皮似的贴在骨头上,软的,皱巴巴的,让人无法相信这样的皮肤也有过光滑丶富有弹力的时候,无法想象这样老的人也曾年轻过。年老又病弱让人只是看着就痛苦,那时我想起伏地魔,想到追求永生或许无可厚非,但我没有永生的必要,旁人老去,我也老去,世人皆是如此。
小孩子也很轻,但比老年人要好一些。他们年纪虽然小,却重得很敦实,除了那些被虐待的。我开始明白大人为什麽喜欢让小孩子多吃些东西了,略胖一些的孩子令人安心,仿佛他们的体重会替他们抵挡掉一部分疾病和伤害。女性总是较男性轻一些,通常来说她们更瘦,也更容易令人接近。
一开始我笨手笨脚的,连抱起病人到另一张床上也不会。我适应了一段时间才渐渐有了经验,习惯与他人接触,也习惯了衆人身上不同的味道。衣服,化纤制品,洗涤液,皮肤,血与汗,腐坏病变,呕吐物,长久未曾沐浴的身体和头发,那些味道并不令人愉快,我以为我永远无法习惯,却渐渐接受了。
最初这里的病人会让我想到自己。他们受了伤,或病得严重,或突发恶疾,也有些缺乏生存的渴望。很快我就不这样想了。苦难的模样实在太多,我不仅没有经历过,甚至从未见过丶听过。我为此愤怒,愤怒到流泪。我甚至恨起了未曾谋面的人。
我看着旁人的眼泪,为他们流下自己的。曾经我还以为在他之外我不会为任何人流泪。
有一天我遇到了过去的一个麻瓜生意夥伴。我们只在三四个月的时间里比较熟悉,後来她消失了,我听员工说她被人骗了,加上她自己投资失败,後来已经离开英国。我从没想过会在这里与她重逢。见到我时,那位女士先是惊讶,不敢置信,接下来竟有一丝喜悦。她认为我落魄到了需要在一个服务贫苦人的诊所里打工的地步,如此一来她就不是唯一跌落云端的人。我没有解释,她有这种反应也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