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喜悦来得快去得也快,後来她对我道歉,说她简直是疯了,见到我落魄竟然开心起来,她知道这不应该。说话时她哭了,为自己愧疚,但更多是为她受的苦。她说了很多事,大概是无人倾诉,于是只能对我说。我在她的病床旁坐着听了很久,那时是半夜,幸好病人不多,也没有突发情况,我能多陪她一会儿。她是个很好的人,不该有这样的命运。我安慰她未来会好起来的,然後把我一个员工的电话给她,告诉她可以先借一些钱缓解燃眉之急。我不知道这笔钱是会帮到她还是最终害了她,命运实在难以捉摸,但我不管那麽多。
我试着为病人治疗,却没想到这让医生以为他的疗法有极大的治愈效果,反而耽误了其他病人的康复。我应该想到这後果的。在那之後我不敢再干涉治疗。
我受不了在诊所长时间工作。去世的人实在太多,病痛太多,悲伤和生离死别太多,人们的龌龊和纠纷也太多。有人在诊所大打出手,有人连孩子也伤害。而我的感情多到了无处宣泄的地步,同事和病人都说我疯了,有时他们偷着说,有时他们当着我的面开玩笑似的说。我不介意,我知道那时我确实很异样,但我不觉得我疯了。在被伤害的十岁孩子床边哭泣为什麽会是疯癫?疯的是我吗?
有时我恨麻瓜。像恨食死徒,像恨伏地魔——我恨过他,恨到哭,恨到呕吐。有时我觉得他们是和我们不同的另一种存在。我不理解残忍。我是说,无法完全理解。我能明白一点,毕竟我上学那时对你和罗恩还有隆巴顿都很苛刻。我猜残忍是那些人所认为的力量的延伸,没有人要这样的力量,邪恶又怎麽会是力量?
我数次想过是否要消除一些病人的记忆,有些人被伤害得太严重。可我不敢,我怕如果这样做了反而会招致糟糕的结果,我怕如果更改对方的记忆却仍旧无法让对方过上正常的生活丶反而让受害者被引入深渊。总是有太多东西要顾及,有时世界复杂得令人作呕。
离开诊所时我留下了一些钱。好像这就是我所拥有的一切,好像这就是解决世界上所有问题的一切。我觉得我和世界一样好笑。世界应该是另一种样子,哈利,你不这样想吗?眼前这个世界足够好吗?不应该改变吗?
继续这思路想下去,加上我偶尔对麻瓜的憎恶,这很有可能走向伏地魔曾走过的极端。幸好我记得我是如何被那种观念伤害的,也记得我曾亲眼见到那种观念伤害了许多人。我不会忘。
之後我在一间很大的商店找到了工作。这里完全是另一番场景了,像个乐园。大家来这里只为消费,他们带着足够的钱来挑选快乐,无论买了什麽,总是心满意足。和诊所相比,这地方简直是天堂,所有人都很快乐,营业员也很轻松,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聊各种琐事,其他人的事。我仍旧在这里负责做些杂务——我竟然不擅长劝说别人买东西,这连我自己都很惊讶,我总觉得自己和麻瓜打交道很多,但回头想想,我所知道的不过是太小的一部分。你真该看看我那些同事们是怎麽应对客人的,或许你早就见过而且见怪不怪了,但我无论见到多少次都觉得很神奇,他们与旁人的亲近总是很快,又恰到好处。
我在店里做了一段时间打杂工作,做得得心应手,後来我还去帮忙收银。这工作对我来说很好玩,我虽然了解麻瓜的货币,但偶尔还是会搞错,不得不用一个魔咒来纠正我。
我做过几次在店里守夜的工作。这份工作很好,我可以整夜不睡,望着窗外。我是自由的,却像个囚犯,我只呆在店里,在窗後向外看,即使没有任何东西阻止我走出去。窗外很热闹,这条街上有许多酒吧和俱乐部,它们通宵营业,每晚都有欢笑和争执。争执尤其多,人们喝醉了,更容易失去理智。麻瓜的争执和巫师的一样无聊,和我们上学那时没多少区别,人们总是会因为各种事争吵。我再理解他们不过了,曾经我也是这样,因为各种事找你的麻烦,我尤其厌恶看到你顺心如意,如果你出风头,我就更恼火了。上学时你是我最大的敌人,哈利,就算说我眼中只有你也毫不为过——现在这话听起来像情话了,如果我能回到过去告诉当时的我未来我们会恋爱,他一定不会相信,甚至会动手打我。
在那条街上,我不止一次见到人们发生冲突,甚至升级为流血事件。事情发生得太快,我完全没有时间阻止。只是一瞬间就有人拿出了弹簧刀或枪。有时甚至看不清凶器,也有时什麽都能变成凶器,酒瓶,石头,椅子,球棍。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群人四散开,只留下一两个人呆怔在原地,被捅伤的那个最初甚至不知道他受伤了,迟了几秒才感觉到疼痛,才开始求救丶咒骂丶哭叫。
有时救护车会来,也有时受伤的人被朋友带走,不知去了哪里。我怕救护车的声音,一切警报声都让我害怕,消防车,警车,防空警报。
有一天地震了。是在白天,我们都在店里工作,忽然觉得大地摇晃了一下。说起来,我似乎从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地震,每一次我感觉到的大地震动都是魔法的缘故。因此那天发生地震时我竟没有什麽感觉,似乎这是很正常的事。过了几秒,我反应过来刚刚似乎是地震,同事们也说感觉到了,大家还一起去商店外呆了一会儿。街上各家商店的人都出来了,附近的居民也是。我们没头没脑地在街上呆着,闲聊,乱逛,打发时间。後来大家觉得没事了,又各自回到店里。第二天我们才知道发生地震的是不远处的一个小镇,那里距离地震中心很近,有很多人去世了。我的同事中有好几个都有家人朋友在那里,他们匆忙离开了,有一个人再也没回来。
我也去了那座城镇。居民们大多已经恢复了原本的生活,那场地震的踪迹只剩下一些没有清理的废墟和新添的坟墓。还有一些人搬走了。
我在那座小镇上休息了一段时间,不做任何事,只是租了一间有院子的房子。房东夫妇负责三餐,每天都会端到我的餐厅来。我和他们共同生活了一个星期就开始想念父母。
我回到马尔福庄园,见到母亲时,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对她说,妈妈,您真的很幸福,您的生活太好了,说完之後我自己也觉得哪里不对,又补充说:我是说,物质上。母亲没有不悦的表示,她说‘我知道’。
我告诉她我最近的见闻,她就细节问了些问题,让我惊讶的是她没有做出任何评论。人们过着她赞同或不赞同的生活,她并不评判。我猜她也变了,过去她不是这样的。是我的缘故吗?因为有这样一个孩子,因为有这样的境遇,她不再将许多事当做理所当然,或许也发觉了命运的离奇和匪夷所思。
在家居住的那几天,我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我甚至觉得这世界陌生起来,我平静地丶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丶拥有着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并且不用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它们不会是永远的,没有什麽东西是永远的,某一天所有事都会迎来终结,那一天也不远,几十年後我死去了,马尔福家烟消云散——我竟然不觉得可惜,我见过太多毁灭。
我在家住了七八天,过着少年时的日子。生活中的一切都有人打理,我被照顾着,不必做任何事。在六年级之前,我确实被保护得太好,父母又溺爱,我缺乏太多必要的品质。六年级之後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很痛苦,时光不能倒流,我不能声称我渴望那一切都没发生,我经历了必须经历的,成为了从未想过的丶更好的人——现在我有资格这样说了,我觉得我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在麻瓜世界生活时,我遇到几个想和我约会的人。一个真诚到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一个已婚的人,一个巫师。那个已婚人士尤其值得一谈,那人并没有认真,严格来说也不算是追求者,他想要的也不是约会,而是艳遇。他并不急切,也没有多少行动,指望着某天我会忽然答应和他发生关系似的。自然,他对我抱怨他的妻子多麽令他感觉悲哀,我到这时才觉得我过去认识的人实在太少,竟没有见过这样污浊的东西。後来他忽然声称他要和伴侣离婚,发现我依旧没有和他来往的打算後,他做了些很偏激的举动,如果我是麻瓜的话一定会觉得很困扰。
後来我在一个城郊的学校里做了一段时间教师,替他们怀孕的老师代课,因为有魔法的帮助,我教得不算差,学生们也很喜欢我。班上有个女孩很活泼,她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和她父母丶哥哥一起喝茶聊天。我就是在那天见到她哥哥,他很少回家,这次回来还是因为妹妹说她最喜欢的老师会来,让他一定回家来参加这次下午茶。
那天的下午茶我们聊得很愉快,她父母还拿了一些自家做的果酱给我。她哥哥送我出门,一面和我聊天,送着送着就送出了好几个街区,几乎快走到我家楼下。我问了他很多麻瓜世界的事,或许是问得太多,让他误会了什麽,例如以为我对他感兴趣。
他很真诚,也很可爱。但和你相比就无法同日而语。我知道我不该把他与你比较,但这是个下意识的行为,我并非有意如此。
我还遇到了一个巫师。一个年轻男巫,从德姆斯特朗毕业,比我们小几岁。在麻瓜世界他认出了我,似乎不敢相信,以为我是逃亡到这里的,他拿不准要用什麽态度对待我。他其实不大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麽事,後来他大概去查了些报纸或档案,对我的态度更矛盾了。他对我感兴趣,却但心我十恶不赦或污浊不堪。但那两个形容都不是我。
他试着接近我,我直接离开了。现在想想,我也疑惑我的做法是否欠妥当。或许我应该和他解释些什麽?但这话也不好说出口,毕竟对方没有明确表示出什麽,倒有可能是我会错了意,反而让我们尴尬。
你不觉得奇怪吗,哈利,现在我们竟然会为尴尬这样的小事困扰。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这个世界。
离开马尔福庄园後,我仍回到麻瓜中间去。期间我还被卷入一起案件,不得已成了被告丶参加开庭。我可以轻松获胜,但我想要去他们的监狱中看一看——你也会认为我疯了吗?可据我所知早就有巫师这样做过,反正监狱对我们并非牢笼,所有我们觉得新奇的丶离经叛道的事早就有人尝试过了。世上没什麽新鲜事,但我们是新的。在麻瓜世界的日子,每过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我成了另一个人,好像连躯体都变得更结实了,不再行尸走肉地丶轻飘飘地活在世上。
监狱里的生活很可怕。失去自由以及生活乏味是一方面,暴力和绝望是另一方面。虽然管束严格,但暴力事件仍旧时有发生。我恐惧暴力。这说起来很没道理,我又不是没杀过人,也见多了杀人丶折磨人的场景,与巫师相比,麻瓜的暴力多数时候都算是轻量级的,但只是肢体上的暴力也让我难以忍受。每次有这样的事发生我都觉得心惊肉跳,即使它从未发生在我身上,甚至每一次的距离都很远,但我仍能感觉到那其中短暂的丶强烈的恨意丶愤怒和暴戾。有时我庆幸我们不是虔诚的教徒,哈利,否则我无法解释神为什麽会创造这样的世界。
在监狱中人们是要劳作的。辛苦得超乎我的想象。而且,你猜怎麽样?我拒绝使用魔法来辅助,既然我认为麻瓜和巫师是一样的,我就不可能认为麻瓜在体力上会胜过巫师。虽说前几年我总是病怏怏的,但这两三年来我已经有了运动的习惯,不见得会比其他人差。我忽然争强好胜起来,觉得自己一定会胜过那些麻瓜,他们有的瘦弱,有的沾染过毒品,而我最近都很用心地照料自己的身体。
第一个下午我就累得擡不起胳膊。如果没有魔咒帮忙,明天我甚至很难起床。机器可以做大部分的搬运,但其中仍有需要人力的地方,我搬起东西来笨拙得难以想象,就好像这具身体不属于我。有时巫师当真笨拙得令人惊讶。他们用魔杖去做所有事,却无法灵活地操纵自己的身体。
衣服就被汗水打湿时,最初我觉得惬意。後来衣服黏在身上,被太阳照得火辣辣的,汗水向着眼睛里淌,刺痛得让人流泪。宗教里将地狱描述成烈火焚烧之地是有道理的,艳阳下正是炼狱。我几次想要用咒语让自己好受些,但又不肯承认自己的耐力比不上麻瓜。真正的人类是什麽样,哈利?你想过吗?是麻瓜那样,还是巫师这样?
半天过去,我身上的每个地方都在疼。那天回去我很早就睡着了,甚至没力气用魔杖给自己个魔咒去除酸痛。
那段时间我听到了更多悲剧。我对自己说这是因为环境的关系,在这里你见到的都是犯了罪的人,自然会听到很多悲惨的故事,等到离开这里丶换个环境,就会好起来了。我这样劝着自己,但还是反复陷入到悲痛中。我无法自控,脑中想到的都是狱友们的经历或见闻。悲惨像是种原始的东西,和太阳一起诞生,和空气一起存在,人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却被悲惨灌满了身体和灵魂。更可怕的是,他们竟然不会崩溃。或许有过崩溃,但太阳再度升起,命运继续轮转,他们仍要生活。也有人选过死,可仍有更多人活下来。他们应该活在苦痛中吗?他们应该被命运践踏吗?
我为他人的痛苦难过,心情低落。我的狱友安慰我,说这些不是我的错,我不为他人的痛苦负有责任。他开解了我很多,我确实不再那麽难受了。但很快,他靠过来,试图接近我,抱住我。刚刚他的开解很有道理,他或许抱有一分善意,也或许没有,都没关系。他的欲念没有惊吓我。我已经见过太多东西了。一个无杖魔法就让他忘了自己的恶意。如果麻瓜都掌握魔咒丶全世界都是巫师,这世界一定混乱得可怕。
离开监狱後我去了很远的地方,结果却误入战区。那里一直在发生小规模的冲突,我并不知情。交火规模不大,但足够居民苦不堪言。巫师世界的战争结束了,麻瓜的却没有,战争无止无休,就好像苦难还不够多。
最初我并未在意身处战区的事实。一来,我认为自己是巫师可以保护自己;二来,在我们的那场战争里我始终置身事外,这一次我不想如此。这不能弥补什麽,我只是想让自己好受点。
当地有一个小团队(勉强算是医疗团队),我成为他们的一员,和他们一同做事,很快就发现我是唯一的胆小鬼——其他人都是麻瓜,他们没有咒语的保护,他们随时会死去。这与过去一样——我仍在战争外,在真正的危险之外。
唯一我与同伴一同面对的东西即是痛苦——我不想这样可悲,就好像这是人类的可悲之处,我们共享的东西竟然只有痛苦。没有人不在痛苦中。有些人渐渐麻木了,这反倒是好事。
至于我,时间越久,我就越发现我渺小到了可悲的地步,我的力量微乎其微,哈利,过去我学了些魔咒就以为我拥有了真正的力量,现在想来着实可笑。一个人的力量再大也是有限的。那段时间我想起汤姆,想到如果按照他的方式去做,真正地掌握力量与权力,去决定一整个世界的和平与动乱——
没有人有那麽大的力量。
没有人能控制一整个世界。它的混乱与安宁都远超出我们的掌控。
几个月前,我去了一家糟糕的疗养院工作。那里唯一的优点就是占地面积大,但因为没有足够的管理能力,院内一半以上的区域都荒废着。设施丶医疗水平丶药品丶生活用品丶食物,一切都很糟糕。这地方完全是一副荒废的模样,只能依靠极低的价格吸引最走投无路的人,这其中有老人也有儿童,有身体生病的人,也有精神病人。所有被丢弃的人。
我想改善那里的环境,却发现问题太多,也有很多有问题的人挡在中间。巫师不好总是用魔咒去改变麻瓜的想法,这会带来一系列连锁反应。最初我很有自信我能以非魔法的方式解决此事,结果发现其中有太多利益牵扯,盘根错节,我试图打通一层层关系,最终得到的只有怒火中烧和精疲力竭。
甚至连贿赂都不能解决问题,他们总是要得更多,有了足够的钱,他们就会想要满足更多欲望,他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既然高人一等,他们就理所应当享受其他人想也不敢想的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