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
半日鸦雀不闻,刘姥姥只听得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麽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得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
这边刘姥姥心神不定,如坐针毡。那边王熙凤用罢饭,漱了口,歪在榻上拨手炉里的灰,慢慢听着周瑞家的回禀刘姥姥的来意。
凤姐何等精明之人,一听便知是打秋风来的。她本不耐烦理会这等穷亲戚,但想着如今管家,也要博个怜老惜贫的名声,且贾母近日也常说要惜福积德,便道:“既如此,请进来我瞧瞧。”
周瑞家的忙出去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进来。凤姐也不擡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麽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擡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麽不早说。
刘姥姥已是拜了数拜。凤姐忙道:“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麽辈数,不敢称呼。”
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
凤姐点头,又命周瑞家的倒茶来。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板儿躲在她背後,死活不肯出来。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
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
凤姐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了穷官儿,谁家有什麽,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话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
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
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麽说。”
周瑞家的答应去了。这里凤姐读角角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又问些闲话。
不多时,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
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麽教你来?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
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
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
凤姐忙命快传饭来。一时摆上饭来,凤姐又叫周瑞家的去请示王夫人。
周瑞家的去後回来说:“太太说了,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简慢了他。奶奶想想,该怎麽样就怎样就是了。”
凤姐听了,便命平儿去称了二十两银子来,又另拿了一串钱,都送到刘姥姥跟前,说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串钱雇了车子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
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後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
凤姐听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都送到刘姥姥跟前。
刘姥姥拿了银子钱,千恩万谢,跟着周瑞家的往外走。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你见了他怎麽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麽又跑出这麽一个侄儿来了。”
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