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第三十六章
那婆子压低声音,面色古怪:“来回话的人说得含糊,只说是……是蓉大奶奶的事,似乎……不太好……”
王熙凤正在指挥平儿收拾给黛玉带的东西,闻言动作一顿,与王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贾母也听见了,叹道:“这边乱着,那边也不省心。既如此,你们便过去瞧瞧。可卿那孩子病了些日子了,别是又重了?”
王夫人与凤姐忙应了,匆匆往东府去。
却说东府宁国府内,此刻却是一片死寂般的压抑。尤氏房中,门窗紧闭,连心腹丫鬟都被屏退在外。尤氏脸色铁青,坐在炕上,手中死死攥着一支金丝嵌宝的丹凤朝阳簪子,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她面前跪着的小丫鬟宝珠,浑身抖得如风中落叶,脸色惨白,泪流满面,不住磕头:“太太饶命!太太饶命!奴婢……奴婢什麽也不知道……”
“不知道?”尤氏声音冷得像冰,将那簪子几乎戳到宝珠脸上,“这簪子,你认不认得?”
宝珠偷眼一看,那簪子精致华贵,正是蓉大奶奶秦可卿心爱之物,前几日还说不见了,怎会到了太太手里?她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道:“好丶好像是大奶奶的……可丶可怎麽……”
“怎麽在我这儿?”尤氏冷笑一声,眼中却是一片悲愤痛楚,“这是在你们老爷书房榻缝里捡出来的!你说!这簪子怎麽会掉在那里?嗯?”
宝珠脑中“嗡”的一声,几乎晕厥过去。她猛然想起前几日深夜,似乎瞥见大奶奶悄悄从那边回来,鬓发有些松散……难道……那些底下婆子们偷偷嚼舌根的话……竟是真的?她不敢想,只知此事天大,撞破了便是死路一条,只管磕头哭道:“奴婢实在不知!许是丶许是大奶奶哪天去给老爷请安,不小心遗落的……”
“请安?”尤氏猛地一拍炕桌,茶盏震得乱响,“深更半夜去请安?还遗落在那种地方?宝珠!我平日待你们不薄,你竟敢欺瞒到我头上!你今日若不从实招来,仔细你的皮!”
宝珠被逼不过,又惊又怕,想起可卿平日待她的好,更是心如刀割,伏地痛哭失声:“太太……您别再问了……奴婢……奴婢什麽也不能说啊……说了……大奶奶她就活不成了啊……”
她这话,无异于承认了。尤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胸口堵得几乎喘不过气。她早疑心贾珍与儿媳之间有茍且,只苦无证据,又碍着家丑,不敢声张。如今这簪子,这丫鬟的反应,将她最後一丝侥幸击得粉碎。羞愤丶恶心丶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好……好……好一个蓉大奶奶!好一个公公!”尤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外,对宝珠嘶声道,“滚!你去告诉她!我今日便病得起不来了!这家里的丑事,我再没脸管了!让她……让她自己看着办!”说罢,猛地将簪子掷在地上,金玉之声刺耳。她自己也真个觉得心口旧疾剧痛,胃里翻江倒海,一下子瘫软在引枕上,呻吟起来。
宝珠如蒙大赦,又知闯下大祸,捡起簪子,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她一路神魂俱丧,直奔秦可卿住室。
秦可卿正歪在榻上,近日她病体略觉清爽些,正拿着本书解闷,见宝珠如此模样闯进来,心下诧异:“怎麽了?慌慌张张的,可是太太那里有什麽事?”
宝珠扑到榻前,泪如雨下,将方才之事断断续续说了,取出那簪子:“奶奶……太太丶太太什麽都知道了……气得旧病复发,说……说再没脸管了……奶奶,这可怎麽办啊!”
秦可卿一听,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她盯着那簪子,仿佛见了蛇蝎一般,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半响,她忽然笑了,笑声凄清而绝望:“知道了……也好……也好……总算……不用再提心吊胆了……”她接过那簪子,轻轻摩挲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宝珠,你下去吧。不干你的事。让我……一个人静静。”
宝珠见她神色不对,心中害怕,却又不敢违拗,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屋内死一般寂静。秦可卿缓缓起身,走到妆台前,对镜自照。镜中人容颜憔悴,却依旧眉目如画。她拿起那支丹凤朝阳簪,缓缓插入发髻。金簪耀眼,却衬得她脸色越发惨白。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她低声吟着那判词,泪珠终于无声滑落,“宿孽总因情……总因情啊……”
她想起贾珍的威逼引诱,想起贾蓉的懦弱无视,想起尤氏往日的好……这深宅大院,看似富贵荣华,内里却肮脏龌龊,将她一步步逼至绝境。如今事发,她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纵然尤氏暂不声张,这丑事又能瞒得几时?到时身败名裂,累及家门……不如……
一个决绝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她整理了一下衣裙,神色竟渐渐平静下来。
是夜,宁国府中传出噩耗——蓉大奶奶秦可卿,殁了。
消息传来时,荣国府这边正打点黛玉行装,预备次日一早啓程。闻得此讯,上下皆惊。白日里虽听闻不好,却不想竟如此突然!
王夫人与凤姐刚从东府回来不久,正与贾母回话,说尤氏忽犯旧疾,卧床不起,可卿那边情形不好。话音未落,便闻此讯,凤姐惊得手里的对牌都掉了:“怎麽就……白日里瞧着虽不好,也不至于……”
贾母愣了片刻,落下泪来:“那样一个齐整懂事的孩子,怎麽说没就没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快,备车,我过去瞧瞧!”又想起黛玉明日要走,忙道,“玉儿明日还要远行,且歇着,别过去了,仔细冲撞了。”
黛玉本与可卿相熟,闻得凶信,已是怔怔垂泪,又添一重伤感。宝玉更是目瞪口呆,想起那可卿兼美之姿,昔日幻境中柔情缱绻,如今竟香消玉殒,真如霹雳一般,心口一阵剧痛,“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怜春在一旁,默默扶住几乎站不稳的黛玉。她心知肚明,秦可卿绝非病故。那支簪子,那场风波,终究将她推上了绝路。看着满屋惊惶悲戚之人,她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这府中的污浊与悲剧,她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止分毫。
这一夜,两府不宁。宁国府那边自是忙乱成一团。荣国府中,黛玉因明日远行,又被可卿之死惊吓悲伤,夜里发起低烧来。贾母急得不行,忙请太医来看,又亲自守着喂了安神汤药,直至後半夜黛玉方迷迷糊糊睡去。
宝玉则痴痴傻傻,哭一阵,怔一阵,口内只念叨“美人悬梁”等语,袭人等丫鬟吓得寸步不离守着。
怜春回到自己房中,亦是心潮难平。晴雯悄声道:“姑娘,听说东府里瑞珠姐姐……触柱死了……宝珠姐姐认了蓉大奶奶做娘,要摔丧驾灵呢……”
怜春闭上眼,长叹一声。瑞珠殉主,宝珠认亲,不过都是为了掩盖那桩丑闻的牺牲品罢了。这吃人的富贵牢笼!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黛玉便强撑着起来,拜别贾母丶邢王二夫人等。她穿着素服,眼圈红肿,更显弱不禁风。贾母搂着心肝肉儿哭了一场,千叮万嘱贾琏一路小心,又让黛玉早日回来。
宝玉赶来送行,望着黛玉,喉头哽咽,只说得一句:“妹妹……保重……”便再难成言。
黛玉望着他,泪如雨下,点了点头,转身登车而去。
马车辘辘,驶出荣国府,驶向未知的远方。而宁国府那边,丧音已起,白漫漫人来人往,哭声摇山振岳。
怜春站在院中,望着灰暗的天空,只觉得这个冬天,格外的冷。命运的齿轮,正按照既定的轨迹,无情地碾压而过。她所能做的,依然只是在这漩涡之中,尽力保全自己,并护住身边那一星半点的微光。
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仿佛在哀叹这人间,又一场繁华落尽,红颜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