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第五十九章
盛夏的午後,暑气蒸腾,蝉鸣聒噪,连那扶疏的花木都似被晒得蔫头耷脑,失了精神。荣国府内,各房各院也多歇了午觉,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偶尔有执事的婆子们轻手轻脚地走过廊下。
贾怜春因前日应了王夫人,要绣一幅供奉用的观音像,今日午歇後,便带着小红,往王夫人正房来,欲请教几个配色与针法上的细节。她穿着件浅碧色杭绸夏衫,系着月白绫裙,通身上下只腕间一对白玉镯,越发显得人清气爽,在这闷热午後,瞧着便觉凉快几分。
行至王夫人院外,却见廊下站着几个小丫头,皆屏息静气,面露惶恐,不似平日模样。屋内隐隐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和斥责声。怜春脚步微顿,心下诧异。小红也察觉有异,低声道:“姑娘,里头像是出了什麽事?”
怜春略一沉吟,道:“既来了,且进去看看。你在这里候着。”她示意小红留在廊下,自己整了整衣衫,缓步走了进去。
只见王夫人正坐在临窗的凉榻上,脸色铁青,胸膛微微起伏,显是馀怒未消。她身旁站着的心腹大丫鬟玉钏儿,正低着头默默垂泪,眼睛红肿。地下跪着一个穿着红绫袄丶青缎掐牙背心的大丫鬟,不是金钏儿又是谁?只见她鬓发散乱,满脸泪痕,正砰砰地磕头,哭求道:“太太!太太开恩!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太太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自幼服侍太太,从无二心啊太太!”声音凄惶,令人心酸。
怜春心中猛地一沉。金钏儿?她怎会跪在此处?看这情形,竟是犯了极大的过错。她立刻联想到原着中那桩公案——宝玉调戏金钏,王夫人迁怒,最终导致金钏投井自尽!难道便是今日?
她不动声色,上前几步,向王夫人行礼请安:“给太太请安。”
王夫人见是她,勉强压下怒火,点了点头,语气仍带着愠怒:“五丫头来了。坐吧。”目光却仍冷冷地钉在金钏儿身上。
怜春在下首一张绣墩上坐了,故作不解地轻声问道:“太太这是怎麽了?金钏姐姐这是……”她目光扫过跪地哭泣的金钏儿,又看向一旁垂泪的玉钏儿,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关切。
王夫人闻言,怒气又被勾起,指着金钏儿骂道:“你问问这个下作的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青天白日,竟敢……竟敢勾引主子!我平日里竟是白疼她了!”她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连贯。
金钏儿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连连摇头:“太太明鉴!奴婢没有!是宝二爷他……他拉着奴婢说顽话,奴婢并不敢……”
“你还敢犟嘴!”王夫人猛地一拍炕几,震得茶碗叮当响,“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宝玉才多大?若不是你们这些狐媚子整日里调唆着,他能知道这些?好好的爷们,都让你们带累坏了!今日是你,明日还不知是哪个!这等轻狂样子,如何留得!”
怜春听到这里,心中已明了八九分。果然是宝玉午间来王夫人处,见王夫人睡着,金钏儿在旁捶腿,便与金钏儿说了几句顽笑话(“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吧”丶“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却被浅眠的王夫人听了个正着。王夫人素来将宝玉视若命根,见不得半点“带坏”他的因素,尤其厌恶丫鬟们与宝玉过分亲近。此刻正在气头上,哪里容得金钏儿分辨?
眼看王夫人盛怒之下,一句“撵出去”就要脱口而出。一旦被撵,对于金钏儿这样有体面的大丫鬟而言,无疑是奇耻大辱,且前途尽毁,下场往往凄惨。原着中,金钏儿便是因此羞愤投井。
怜春心念电转。直接求情?绝不可行。盛怒中的王夫人绝不会听,反而可能疑心自己与金钏儿有何勾结,引火烧身。必须用别的法子,既要顺了王夫人的意,又要保住金钏儿的命,甚至……给她一条更好的出路。
她迅速定了主意,脸上露出一丝符合年龄的丶看似懵懂又带着点迎合的恍然,轻声道:“原来是为了宝二哥。太太息怒,宝二哥年纪小,偶尔贪玩说几句顽话也是有的。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金钏儿身上,语气变得有些冷冽和“深明大义”起来,“金钏姐姐到底是太太身边有头有脸的人,竟也不知规劝拦阻,反而跟着说笑,确实失了体统,辜负了太太平日的信任。宝二哥是太太的心尖肉,但凡有一丝一毫可能带累二哥名声丶影响二哥前程的,都该立时杜绝了才是。太太生气,是正理。”
这番话,看似在指责金钏儿,实则悄悄将重点从“勾引”转移到了“失职”和“可能带累宝玉名声”上,并且完全站在了王夫人的立场上,替她的愤怒找到了一个更“公正”的理由。
王夫人正在气头上,听得怜春这般说,只觉得深得我心,连连点头,怒火更指向了金钏儿的“失职”:“五丫头说得何尝不是!正是这个理!我气的是她不知轻重!带坏了我的宝玉!”
金钏儿听得怜春不仅不求情,反而火上浇油,心中更是绝望,哭道:“五姑娘!奴婢没有……奴婢怎敢带坏宝二爷……”
怜春却不看她,只对王夫人继续道:“太太,依我看,金钏姐姐在府中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日之过,虽不可恕,但若重重罚了,只怕下人们议论起来,反倒坐实了有什麽不清不楚的事,于宝二哥名声更是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