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其实那是真的。」
喔。亚历克想。
「喔。」亚历克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麽响应,于是把希望转向自己平常的政治场面话,但却觉得每一句都既现实又令人难以忍受。
亨利有点紧张地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小碧一直都只想学音乐。」他说。「可能是因为她小时候,爸妈放太多钱宁·米歇尔的歌给她听了。她想学吉他,但祖母想要她学小提琴,因为这比较正式。小碧两个都学了,但大学她念的是古典小提琴。总之,她大四的时候,我爸死了。事情发生得……很快。他就那样走了。」
亚历克闭上眼睛。「靠。」
「对。」亨利说,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我们都有点招架不住。菲力不得不变成一家之主,我变成了一个混蛋,我妈变得足不出户。小碧则是觉得一切都瞬间变得没有意义了。她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刚入学,菲力那时候在阿富汗服役。她每天晚上都跑出去,跟一堆伦敦愤青混在一起,在地下场所表演吉他,又嗑了一大堆的古柯碱。那些八卦小报爱死这段了。」
「天啊。」亚历克低声说道。「我很遗憾。」
「没事。」亨利说,声音里逞强的语调扬起,好像他有时候会固执地扬起下巴那样。亚历克真希望自己能看到。「不管如何,这些过度检视和狗仔的照片,还有那个该死的绰号,一切都变得太超过了,然後菲力就回来了一个星期,祖母则逼她去勒戒,然後对媒体宣称她身体微恙休养。」
「等等──抱歉。」亚历克来不及阻止自己就脱口道。「只是。你妈妈呢?」
「在我爸去世之後,我妈就很少露面了。」亨利吐了一口气,然後打住。「抱歉,这样讲也不公平。只是……当时她完全被悲伤给困住了。她当时完全没有行动能力。现在还是。她曾经是一个非常有活力的人。我也不知道。她还是会听我们说,也努力要做点什麽,她希望我们都幸福。但我不知道的是,她还有没有办法成为任何人幸福中的一部分。」
「这样……好可怕。」
一个沉重的沉默。
「总之,小碧她……」亨利继续说下去。「她拒绝勒戒,不觉得自己有什麽问题,但是她那时候已经瘦到连肋骨都凸出来了,而且虽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跟我说话了。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她传简讯给我,叫我带她出去,我就抓狂了。我那时候几岁啊,十八岁?我开车去勒戒中心,看到她坐在房间里,穿着高跟鞋,准备让我载她去夜店。我就坐在地上哭起来,跟她说她不能这样把自己毁掉,因为爸已经死了,我是同性恋,我不知道我还能怎麽办。我是这样跟她出柜的。
「隔天,她就戒了,而且在那天之後就完全没再碰过。我们从来没跟别人提过那晚的事。我猜现在是第一次吧。我不知道我为什麽会说这些,我只是,真的从来没说过。我是说,阿波是有参与到大部分的事,我──我也不知道。」他清了清喉咙。「总之,我这辈子应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麽多个字,所以现在,随时欢迎你打断我的悲剧。」
「不,不。」亚历克急急忙忙地说,差点咬到舌头。「我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啊。这样有让你觉得好一点吗?」
亨利安静了下来,而亚历克好想看到他脸上的情绪变化,好想碰触他的脸。亚历克听见电话另一端传来吞咽声,然後亨利说:「我想有吧。谢谢你愿意听。」
「当然了。」亚历克对他说。「我是说,像我这麽可怕又累人的人,有时候听听跟我无关的事也是挺好的。」
这句话让亨利低吼一声,而当亨利再开口时,他忍不住吞下嘴角的微笑。「你真的很扫兴。」
「对啦,对啦。」亚历克说,然後他趁此机会问了他一个自己想问好几个月的问题。「所以,呃。还有其他人知道吗?你的事?」
「小碧是整个家族里唯一一个知道的,但我猜其他人也怀疑过。我一直都有点不一样,不像其他人那麽坚毅。我猜我爸知道,但他一点都不在乎。不过有一天,祖母等我上完课之後,叫我坐下,然後狠狠训了我一顿,叫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有这种很可能会制造王室丑闻的奇怪性癖,并告诉我如果有必要,有些办法能帮我维持形象。」
亚历克的腹部一阵翻搅。他想象着青少年时期的亨利,背负着无法想象的沉重悲伤,却又被人要求得吞下去丶并把其馀的自己给封闭起来。
「屁啦,认真的吗?」
「王室奇谈之一。」亨利高傲地说。
「天啊。」亚历克一手搓着脸。「我是为了我妈假装过一些事啦,但从来没有人这麽直接地叫我对自己的事情说谎。」
「我觉得她不认为那叫做说谎,她只觉得那是必要之恶。」
「就是屁话。」
亨利叹了一口气。「但我也没有什麽其他选择了,不是吗?」
一阵长长的停顿,而亚历克想着皇宫里的亨利,想着亨利过去的那些年岁,以及他是怎麽走到今天这里的。他咬了咬嘴唇。
「嘿,」亚历克说。「跟我说说你爸吧。」
再次停顿。
「什麽?」
「我是说,如果你不──如果你想的话啦。我只是在想,除了他是詹姆斯·邦德之外,我还真的不太认识他。他是怎样的人?」
亚历克在日光室里一程一程地走着,听亨利说话,讲着一个和亨利一样金黄发色丶鼻梁笔挺的男人的故事,但他只有在亨利说话丶移动或大笑的时候才偶尔瞥见这男人的一点影子。他听着那些偷溜出皇宫丶并在郊区蹓跶的故事,或是他怎麽学驾驶帆船,或是坐在导演椅上的事情。在亨利记忆中,这个男人既是超人,又让人心碎地有血有肉。这个男人主导了亨利的整个童年,取悦了全世界,但他同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
亨利描述他的方式就像是在进行一尊雕塑,两端角落因喜爱而上扬,但中间则因为沉甸甸的重量而凹陷。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着他父母的相遇──凯瑟琳,第一个有博士学位的公主,当时二十五岁,正在学习莎士比亚。她去莎士比亚环球剧场看《亨利五世》65的表演,而阿瑟正是主角,然後她就这样跑去後台,躲开她的随扈,和他一起消失在伦敦的夜里,跳舞跳了整整一夜。女王反对他们,但她还是和他结婚了。
他告诉亚历克在肯辛顿皇宫长大的过程,小碧多喜欢唱歌丶而菲力是怎样黏着祖母,但他们很快乐,穿着羊毛衣和及膝袜,搭着直升机和闪亮亮的车在各个国家之间穿梭。他爸爸在他七岁生日时送了他一架铜制望远镜。他在四岁时就知道全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告诉他妈妈他不喜欢这样,而她跪下来告诉他,她永远丶永远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他。
于是亚历克也开始说。亨利几乎已经知道了他现有生活的所有大小事,但谈起过去的成长经验,他们似乎都有一条跨不过去的界线。他说起贾维斯郡,说起五年级时为学生竞选,用美术纸做成的海报,还有去瑟夫赛德度假的家族旅行,他是如何一头栽进浪花里。他说着他旧家的大片落地窗,而亨利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爱死了亚历克以前藏在椅垫下的那些纸片。
外头的光线逐渐转暗,官邸外是沉闷而潮湿的傍晚时分。亚历克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爬上床。他听着亨利讲自己大学时期形形色色的对象,说他们一开始是如何享受和王子上床的感觉,但在见识到所有的保密协议和文件之後就立刻抽身;还有亨利无意间提到自己对这些保密和文件的负面情绪。
(「呃,但是,当然了。」亨利说。「在我跟你之後……就没有……」
「我知道。」亚历克回答得比自己想象的快。「我也没有其他人了。」)
他听着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那些他不敢相信自己敢说出口的话。他说着连恩,说着那些夜晚,还有当他的成绩下滑时,他是如何偷偷干走连恩的「聪明药」,然後让自己两丶三天不睡觉。他也讲起茱恩,说她是如何住在这里照顾着他,还有他因为自己无法离开姐姐而産生的罪恶感。他说起有些关于他妈妈的谎言是多麽伤人,还有他多害怕她会选输。
他们讲了好久,久到亚历克不得不把手机插上充电器,以免直接关机。他翻过身听着亨利说话,一手手背抚过旁边的枕头,想象亨利躺在电话另一端的床上,两人之间相隔了三千七百英里。他看着自己咬得脱皮的指缘皮肤,想象着亨利在他的手指下,想象他们只隔着几寸的距离在说话。他想象着亨利的脸,在这片蓝灰色的黑暗中会是什麽样子。也许他会有一小层浅浅的胡渣,等着早上起床再刮,也许他的黑眼圈在黑暗中会显得不那麽明显。
但亚历克曾经以为这人无所在乎,全世界的人也仍然相信他就是一位亲切丶无拘无束的白马王子。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到今天这步田地:他完全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我好想你。」亚历克脱口而出。
他立刻就後悔了,但亨利说:「我也想你。」
「唉,等等。」
亚历克坐在椅子上,从自己的办公隔间里滑出来。下班後的清洁阿姨停下手边的工作,一手握着咖啡壶的把手。「我知道这看起来很恶,但妳可以把它留给我吗?我想要喝完。」
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把最後一点煮得像烂泥一般的咖啡渣留下,然後推着她的推车离开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唯一支持克莱蒙」的马克杯,对里头沉淀的杏仁牛奶皱眉。这间办公室为什麽就是没有正常的牛奶?所以德州人才讨厌华盛顿精英。就是他们毁了整个乳制品産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