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桌上有三叠数据。他一直盯着那些纸张看,希望如果他在脑中复诵的次数够多,他就会知道怎麽说服自己已经准备得够好了。
第一叠是枪支资料。这里面详细记载了每一种美国人能够合法持有的疯狂枪支,还有每一州不同的枪支管理条例,他得研究这份数据,好起草一份新的联邦武器规范。这份文件夹上有一块很大的披萨油印,因为它让他压力大到暴饮暴食了。
第二叠则是跨太平洋夥伴关系数据。他知道他得好好面对这份文件,但他几乎没有动过它,因为它实在无聊到极点。
第三份则是德州资料。
他不应该有这份数据的。这份资料不是政策组的主管给他的,也不是竞选团队里任何人授权的。这甚至跟政见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与其说是活页夹,这份数据实际上是一个大风琴夹。他应该要称呼它为德州数据报。
德州数据报是他的宝贝。他贪婪地守护着它,每当他离开办公室时,他都会把它一起塞进自己的邮差包里,避开欠揍韩特的注意。里头有一份德州地图,记满了复杂的投票人口分析,同时搭配着当地非法移民孩童的人数丶没有登记投票的合法住民,以及过去二十年的投票倾向。他在数据报里塞了满满的数据表丶投票纪录丶还有他拜托诺拉帮他计算的曲线图。
二○一六年时,当他妈妈在普选时获胜,最让人不爽的就是他们输掉了德州。她是继尼克松总统之後,第一个打赢选战丶但输掉自己户籍州的总统。他们其实不意外,因为德州一直都是泛红的选区,但他们一直都默默希望洛梅塔的小希望能破除这个魔咒。她失败了。
亚历克一直回头去看二○一六年至二○一八年之间的数字,一区一区地比较,而他没办法假装自己没感受到一丝希望。这里面有一点什麽,有些什麽在改变。他敢发誓。
他并不是不对起草政见这个工作心怀感激,只是……那和他以为的不太一样。这份工作既让人挫败又慢得可以。他应该要更专心丶花更多时间在上面,但他反而一直回头去看他的数据报。
他从欠揍韩特的哈佛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开始第一百万次勾勒出德州的地图,重新画出过去那些老白人为了选票而规画出来的选区。
亚历克一直都希望自己能做到最好,而当他每天花这麽多个小时坐在他的办公桌前,被所有枝微末节的数据压得坐立难安时,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做到了没。但如果他能找到一个方法,让德州的选票真正反应出它的精神……他当然没有实力一手改造德州不公平的选区划分,但要是他能──
一阵连续的震动声将他拉回现实,他从背包底部挖出自己的手机。
「你在哪里?」茱恩的声音在电话另一端质问道。
干。他看了一下时间:九点四十四分。他一个多小时前就应该要去和茱恩吃晚餐的。
「靠,茱恩,对不起啦。」他从桌边跳起来,把东西扫进背包里。「我工作耽误了──我丶我完全忘了。」
「我发了大概一百万条简讯给你。」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已经在帮他策画丧礼了。
「我的手机关静音了。」他无助地说,同时往电梯移动。「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王八蛋,我现在就走。」
「别忙了。」她说。「我外带了,回家见。」
「老姐。」
「拜托你现在别那样叫我。」
「茱恩──」
通话切断了。
当他回到官邸时,茱恩正坐在床上,吃着塑料盒里的意大利面,平板上正在放《天涯小筑》66的影集。她刻意无视出现在门口的亚历克。
他想起他们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候他八岁,茱恩十一岁。他记得他们一起站在茱恩的浴室镜子前,看着他们两人面孔的相似之处:圆圆的鼻尖,同样粗浓而不受控制的眉毛,以及遗传自他们妈妈的坚毅下巴。他记得开学第一天,自己在刷牙时研究着茱恩的表情;那天他们的爸爸替茱恩编了辫子,因为妈妈人当时正在华盛顿特区,没办法陪他们。
他现在也在茱恩脸上看见了类似的表情: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失望。
「真的很对不起。」他又试了一次。「我现在真的觉得自己很烂,拜托不要生我的气。」
茱恩继续咀嚼,死死盯着屏幕上的莱丝莉·诺普。
「我们明天可以一起吃午餐。」亚历克焦急地说。「我请妳。」
「我才不在乎一顿蠢饭,亚历克。」
亚历克叹了一口气。「那妳希望我怎麽做呢?」
「我希望你不要变得跟妈一样。」茱恩终于擡起眼看着他。她把食物盖起来,爬下床,走到房间的另一端。
「好吧,」亚历克举起双手。「妳是说我现在就是了吗?」
「我──」她深吸一口气。「不是。我不该那麽说的。」
「妳的意思很明显了啊。」亚历克说。他把邮差包扔到地上,走进房里。「妳干脆把话说清楚好了。」
她转过脸来面对着他,双手交抱在胸前,背紧贴着她的衣柜。「你真的不知道?你都不睡觉,不断让自己投入下一个工作。你乐意让妈随意利用你,让那些八卦媒体追着你跑──」
「茱恩,我一直都是这样啊。」亚历克温和地打断她。「我要成为一个政治家。妳一直都知道的。我一毕业就要开始──只剩下一个月了。我的人生以後就会是这样,好吗?这是我的选择。」
「嗯,也许这是个错误的选择。」茱恩咬着嘴唇。
他把重量压在自己的脚跟上。「妳这句话是从哪冒出来的?」
「亚历克,」她说。「你也帮帮忙。」
他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表达什麽。「在今天以前,妳一直都是挺我的呀。」
她挥起一只手强调,直接打翻柜子上的一盆仙人掌。「因为在今天以前,你也还没有跟英国王子上床啊!」
这句话很有效地堵住了亚历克的嘴。他走到沙发区,一屁股跌坐在一张扶手椅上。茱恩看着他,脸颊涨红。
「诺拉告诉妳了。」
「什麽?」她说。「她才不会做这种事。但是你选择告诉她而不是我,这实在让人满不爽的。」她再度环抱起双臂。「对不起,我本来一直想要等到你自己告诉我的,但是老天,亚历克,你一次又一次自愿参加那些国际性的公开活动,我们以前可是避之唯恐不及,你要我怎麽相信?而且,你忘了我这辈子几乎一直都睡在你对门的房间里吗?」
亚历克瞪着自己的鞋子,还有茱恩精心挑选的中世纪地毯。「所以妳要为了亨利的事生我的气?」
茱恩发出一声丧气的低吼,当他擡起眼时,茱恩正在挖着柜子上层的抽屉。「我的天啊,你为什麽可以同时这麽聪明又这麽笨啊?」她从内衣下方捞出一本杂志。他正准备告诉她他现在没有心情,但她已经把杂志丢到他身上了。
那是一本年代久远的《J14杂志》,正中间摊开,上面印着十三岁的亨利。
他擡起眼。「妳早就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她说,一面戏剧性地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你每次都会留下油油的小指印!你怎麽老是觉得你可以装没事蒙过去啊?」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对你而言究竟是什麽,直到後来我懂了。我以为你只是一时的暗恋什麽的,或是我可以帮你找个新朋友,但是亚历克,我们遇过这麽多人。成千上万的人,有很多人是白痴,也有很多独一无二丶了不起的人,但我几乎从来没有遇过能和你平分秋色的人。你知道吗?」她倾身向前,一手搭上他的膝盖,粉红色的指甲衬着他的蓝色长裤。「你是这麽有想法的人,要找到能和你相提并论的人实在太难了。但他可以,蠢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