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留淦儿不死,我愿留下一张手书,盖上私印,证明一切均为徐宝生所为……”
这话说完,一旁的徐宝生,完全愣住。
载老的命,他从头到尾并不真正在乎。但若是载老在混战中死去,他还能回清廷中混。
他原要杀袍子哥以自保,却在衆目睽睽之下,杀掉了他在清廷的老板——即便这是一场意外,这也已使他日後再无退路。
他没想到的是,载老的有仇必报与逻辑清晰:这封手书一写,从此徐宝生不仅是没有退路,而是天涯海角,必被清廷抓捕丶而无路可走。
但徐宝生的崩溃,载老不介意,盐帮不介意,而我虽心中明白,他有他的立场,但他害死了太多人命,不得不还。
苍天在上,这老帮主死去的堤坝,仿佛带来了他的力量,让载老与徐宝生,都在此画上生涯的句点。
载老说着,喘着艰难的气——那刀在胸口未拔,我知道,他每一次的呼吸,都忍受着剧烈的痛楚。
可他仍撑着,句句清晰:“从此盐帮诸人,与你艾影的戏院,在上海滩无人敢欺,亦不再有人……会找你们的麻烦。”
说实话,我已心灰意冷。我的影院如何,并不是此时的重点。这世界上的电影,有许许多多,但时代的电影,仅此一次,福及苍生,每一个画面,都需要个体的维护。
盐帮的事业丶革命的计划,是卫三原的心愿,也是他长久以来奔走的使命。
我们虽打退了这一波的清兵,但此後,必有更多的清兵,前来抓捕。
追兵将至,盐帮虽有军火,能与之暂时相抗。但卫三原辛苦经营,是要将军火送往全国各地,让革命之势群起。若打草惊蛇,全在此役用尽,于革命一事,毫无帮助。
盐帮此时,群龙无首,急需重振,要是全陷于私仇之中,何时是个了局?
冷静,有时也是一种战斗。载老喘着气,我将我的思考,告诉了袍子哥。
卫三原死里逃生,消解了袍子哥些许的恨意。他看向载老,那已将逝去的生命,此刻这样虚弱,如晚风中,即将熄灭的烛光。
他冷冷道:“就当为三爷积德!”
*
一张纸上,写着今夜事件的另一个版本。
在那个版本里,徐宝生图谋造反,杀死载老,而我与盐帮,跟此事无关。
载老的手书,挺拔秀劲,是皇家笔法。他行文流畅丶点墨如金。
若不是生于皇家,他或本能成为一个文人。我记得载淦的母亲,便是被他文采所动。
而此时,他的文采,用来书写这最後的诗篇,换回他儿子的性命。
让尘归尘,让土归土。
手书已毕,载老让人从他怀中,取出一方小小私印。
那印,沾着他的血,往那手书上盖好——腥红一方小印,从此保留了革命的力量,也推动了清朝的灭亡——载老盖印时,手在颤抖:他要背叛他的家族,留下他的血脉。
但也许,清室的覆亡,早成定局。他唯一能做的,是在这历史滚滚的车轮下,留下一条生命。
这条生命,因他与一个女子,星夜定情而诞生。那时的载老,是何模样?是不是忘记了皇家倾轧,忘记了权谋斗争,只是遇见一个女人,远离了战火纷争,与卿月下成双?
那印,盖好了。
袍子哥将手书取走。在破晓之後,这手书会随着载老的尸首,一同运回上海。
太阳底下,未必都是真相。而这一张告之了假相的手书,也可能是历史留下的一抹慈悲。
载老的靠在堤坝上,已几乎脱力了。此时的他,只是一个不舍的父亲。
这生离死别的痛苦,我才刚尝过。这告别的短暂,我也懂得,是说一句便少一句的悲伤。
袍子哥想上前,直接了结了载老的性命,我轻轻拉住了袍子哥:
“他已必死,就让他父子再说句话吧。”
虽然,这样的告别,载淦已再听不见:他一直在昏迷之中,毫无意识。
我想起,载淦母亲离世时,他只能在窗外遥遥一望。那时他母亲微微一笑,从此了却了一生的心愿。
如今,他的父亲离世时,他在昏迷中,听不见片语只言。
可我听见了,载老轻轻开口时,唤的是一句“星儿”。
我记得,那是载淦母亲给他的乳名——
“……你出生时,我抱着你,人说你方额像我……”
载老轻轻抚过儿子的额角丶眉毛丶鼻尖……仿佛这个儿子,才刚刚出生,而这不是诀别,只是两人在这世上的初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