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原是我最爱的儿子,我才一直将你带在身边……”他轻轻掖住载淦的衣角,如为他盖着一床被子,他微微一笑,“父亲愿你,馀生平安康健。”
然後,载老的手,从载淦的脸上收回,载老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
那竟是一张发黄的相片:载淦母亲的相片。
我一直以为,这相片,世间仅有一份,被卫三原拿走。
却原来,真的还有一份,存在载老的手中。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故事,也许载老对载淦的母亲,其实有几分真心。也许真是阴差阳错,才此生辜负丶永志于心?
他将那相片,放在载淦的身边。载淦的母亲,于相片中,似微笑看着自己在世上爱过的两个男人——此时,中秋之夜,他们终于一家团聚。
然後,载老的手,伸向了胸口的刀。
他擡头看着天边的明月,轻轻呤出那句:“醉後不知天在水……”
他手中的刀,猛然拔出,带出了涌泉般的鲜血——
那血,溅在了载淦母亲的相片上,也如寒星入夜。
仿佛他临终对载淦说出的每一个字,仿佛载淦母亲那无法言说的一生。
只好渗入无边夜,只好化作天上星,照在儿子馀生的路上。
载淦从此,失去了他的父母,他的月与星,都留在了天尽头。
*
醉後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生死大梦中,人生如醉。我就这样,在星光与月夜下,坐着船,往上海归来。
回去的船上,海风吹得冰凉。我看着天边的薄雾散去,看着天边的旭日升起。
那道曾葬送了老帮主父子的堤坝,见证了又一对父子的死别。
载老死了,徐宝生走向了末路。卫三原与载淦,都仍昏迷,需回上海找更好的医生救治。
还有许许多多的弟兄,却已失去了被救回的机会。
他们永远地丶失去了生命。
他们曾为友人,後为敌人。
而最後,他们回到了天上,都是沧海中相遇相逢的故人。
老帮主和载老,在黄泉若得相见,没有了国仇的对立,是否能是两个可爱的老头,一个说诗词歌赋丶雪月风花,一个说烈酒江湖丶归来风物……
而此去漫漫长路,还有多少坎坷,在等着我脚步的丈量?
按卫三原受伤前的嘱托,袍子哥让盐帮弟兄们,整理其馀的大批军火。卫三原此前,已布置好了与各地革命党的联络方式,接下来,盐帮将投身革命,进入那激荡的洪流。
大浪,从未止息。
天亮时,我终于回到了上海。
还是这个港口,我记得大半年前,我和安迪,就是在这个港口下的船。
当时,卫三原一叶扁舟,随风波而去。我和安迪在黄浦江头,看着红日升起,对这大上海的繁华,充满期待。仿佛回到那天,此时的码头,人人忙碌地往来着。运货的人丶卖早点的人丶往来的客商们,拥挤在码头之上。
这是我梦开始的地方。
码头上的风,一直在吹。
这一路,我遇见了许许多多的人,卫三原丶袍子哥丶安迪丶载淦丶郑少卿丶燕儿姐妹丶雷玛斯丶拉玛哥丶哑巴姑娘丶动物们丶陆小蝶丶郝思倍丶小元小碧丶哈同夫妻……
而当我归来时,是一个人,走下了船。如今,梦至一半,已走过多少生死关头。
我走下那条大船,一步步,身边竟没有旁人。汪洋在身後,带着那升起的红日,照亮我的前路。我不由在想:这一路,这一年,是否值得?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若卫三原醒来,而我心迹已明。我们能否找一个世外桃源,带上在乎的人们,从此远离尘嚣?
可这乱世之中,哪有净土?
而净土,靠的不是逃避,靠的是争取。既入时代洪流,便随浪卷浪奔。
我再归来,是因为,这个梦,还没有做完。
我突然坚定了脚步,一步步往前走去。
我走入这乱世浮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