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麽,”沈越讶道,“那人叫什麽,多大年岁,什麽武功路数?”
任秋笑呵呵道:“那人取了个娘们儿的名字,叫卓红,二十出头,安安静静的,我可瞧不出他的路数,只觉得他武功不低。”
沈越道:“多谢相告。”随後来到春雨茶楼,点了一碟松子糖丶一壶雀舌,坐下听周遭茶客谈聊:
“赵老哥,你说先皇给那陈樗封侯,怕是不真,江湖剑客也能封侯?”
“你懂什麽,前朝皇帝还有给石头封侯丶给一匹马封大将军的,剑客好歹还是个人……听说先皇与陈老掌门交情挺好,倒不知当今天子与那鲸舟剑派的新掌门是否见过面……”
“多半是没见过……且说如今的六位‘神锋御史’里,竟有两个是女子,女人当官,那不是天下大乱了麽?”
“阁下此言差矣,莫忘了从前还有女皇帝,皇帝都当得,还有什麽官当不得?”
茶楼的周掌柜听见客人言及鲸舟剑派,便也慢慢走过来搭话,周掌柜已七十多岁,说起话来仍然声若洪钟,却是在炫耀五十年前他在这茶楼後厨做活,曾亲眼见陈樗来到茶楼里,他与陈樗说了许多话,甚至还让陈樗帮他劈柴。
这些话沈越已听过许多遍,茶客们自都不信,周掌柜反复赌咒发誓,说:“当年我与陈老掌门谈得投缘,他临走时还送了我一句忠告,五十年来我始终记在心间。”有茶客问:“什麽忠告?”周掌柜道:“他让我多做事,少吹嘘……”
沈越一边听着,一边运转内息,渐渐入定;直到午後,倏听一个苍劲声音道:“小子,你倒悠闲。”——来者身形高瘦丶头发灰白,在沈越身旁落座,赫然是昨天救走祁开的那个黑衣人,只是今日换了一身褐色粗布短衫,脸上皱纹颇深,宛如田间老农。
沈越语声恭谨:“见过前辈。”随即讲了昨夜严画疏之事,道,“我怕被人跟踪。”
那老者道:“这茶楼内外都挺清净。”沈越知他修为极高丶行事亦极谨慎,闻言放下心来,笑道:“昨天姜师兄还提到前辈,说什麽‘窃命侯’常无改已然死去,却不知你老人家当年只是诈死,活得好好的。”
那老者常无改冷淡道:“活着便是受罪,也谈不上‘好好的’。”端详沈越片刻,又道,“傻小子,受了伤怕还不自知。”
沈越奇道:“我受伤了?”
常无改捏住他手腕,须臾松开:“这是你们鲸舟剑术‘大泽疾雷’的一种手法,似乎是叫‘雷刺’,有人从你脉门渡入了一截内劲,沿着你的心脉缓缓钻行,约莫到今晚,便会刺穿你的心窍。”
沈越惊凛失语,他知常无改曾与鲸舟剑客多次交手,应不会说错,回想昨夜严画疏扣住自己脉门,说要试探自己是否修习了别派内功,料他便是那时下的手,难怪今日也不再派人跟踪。
他又想到:“当时严画疏未必没试出端倪,只是他知我即便偷学漏鱼武功,依门规也非死罪,他存心对我下死手,索性便说错怪了我,如此我若时隔一日死去,更显得与他无关。”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常无改嘿嘿一笑:“你小子练的那断剑上的古怪内功,也算有些门道儿,这一记‘雷刺’倒真未必能治死你。更何况你今日竟遇到了一位好心的高手,此人以精微手法引动你的内息压制住雷刺,让你免去性命之忧……”
沈越立时想到那位青裙姑娘,又听常无改道:“嗯,这手法倒也像是你们鲸舟剑术,那人助你疗伤後,你是否感觉恍恍惚惚,魂不守舍一般?那是此手法牵动你心脉的缘故。”
沈越恍然道:“是,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随即转口道,“那我体内的雷刺还会发作麽?”
常无改伸手按在他肩头,道:“我这便将你体内残馀的雷刺拔除。”潜运内功,片刻後额上见汗,收掌端起一杯茶喝了。
沈越郑重道谢,常无改道:“这雷刺种得既深,又使你全无觉察,这份功力……那姓严的总有四五十岁?”沈越道:“他三十出头。”
常无改略一静默:“後生可畏。”又叹道,“老夫此生犯错太多,本来我算是‘鬼迹崖’传人,不该帮你这鲸舟弟子,这恐怕又是一错。”
沈越道:“依晚辈说,那是决没有错的。”
常无改瞪他一眼,道:“我从前实在亏欠你师父,才答应助你三次,昨日救那莽撞小子是初次,刚才拔除你的雷刺是二次,还剩下最後一次,你想清楚吧。”言毕离座而去。
沈越沉思一会儿,继续闭目修习内功,不知不觉已至黄昏时分;他吃了些茶点,却见冷竹急慌慌奔进茶楼。
沈越起身道:“怎麽了?”冷竹将他拉到街上,道:“沈越,你果然还在茶楼,姜平他丶他要去刺杀邹知县!”
沈越一惊,询问详情,得知午後姜平回了一趟老君庙,却是径自进了自己屋丶收拾好了行李,冷竹见他背着行囊要走,惊道:“你以後不住庙里了?”
姜平却一言不发,冷竹与他大吵一架,姜平见她真着急了,突然一股脑都告诉了她:原来严画疏已答应将他带离秣城剑舻,并让他在今晚县衙里邹知县宴请严画疏的席上刺死邹知县,事成後必有重用。姜平说完便推开冷竹,匆匆走了,当时刘独羊不在庙里,冷竹自己却也拦不住他。
沈越听後愈惊:“原来严画疏来秣城,是要对付邹知县,他是想阻挠新政……可是平白无故的,他真敢派人刺杀朝廷命官?”
冷竹道:“似也不是平白无故。”她听姜平说,邹知县前几日招安那群盗匪之前,曾上疏陈说此事,说是奏请御批,但皇帝极为倚重宁相,宁相又是邹知县的老师,断无不准之理,而邹知县急于推行新政,无论开垦荒地还是清算旧田,都颇需人手,便先用了这批盗匪办事。
——可是如今批复的圣旨尚未传回秣城,邹知县此举便可算私自招纳盗匪,往大里说,便是谋反之罪。
沈越思忖起来:“学生谋反,宁相怕也会受牵连……姜师兄不是多话之人,这般大事,怎会轻易说出?”忽而明白了什麽,“啊,他是喜欢你……”
冷竹又急又气:“不说这些,眼下该怎麽办?”
沈越道:“你找过刘舻主麽?”冷竹道:“他早上便离了老君庙,我去过他家,找不见他。”
沈越沉吟道:“此事没这麽简单,姜师兄怕是被严画疏坑骗了,否则严画疏自己怎不杀死邹知县,占下这功劳?多半是他不想得罪宁相,倘若事後宁相怪罪,他就要把姜师兄推出来顶责……”
冷竹道:“也许他不等宁相怪罪,便会杀死姜平,来个死无对证,还落得他为邹知县报了仇……”
“不错。”沈越看看天色,道,“冷师姐,你还是赶紧找寻刘舻主,找到便与他赶去县衙,有刘舻主在场,严画疏总要给他几分面子,一切便好说话。此刻宴席应未开始,我这就先去县衙里,看能否劝住姜师兄。”
冷竹也不啰嗦,点头道:“那你小心些。”转身掠远。
天上残阳淡淡,沈越奔往县衙,一路上心思飞转:“此去面见严画疏,颇有凶险,是否再找常前辈相助?”犹豫许久,终是想将这最後一次相助留在为师父报仇之时,又想:“如今我既知严画疏要置我于死地,加倍提防,他未必能奈何我……倘若我在他面前都无法自保,日後面对那更加厉害的仇人,又如何能为师父报仇?”
来到县衙门前,天色愈黑,沈越忽瞥见远处徐捕头正带着几个差役巡街,心想若由他领进县衙,便可省却一番麻烦,当即喊道:“徐大哥!”
徐捕头听见喊声,步履一顿,却未回头,反而加快步子,转过街角去了。
沈越皱眉沉下一口气,也不理会两个门房,径自纵身跃过县衙的院墙。
他沿着甬道疾奔,接连振开迎面拦截的衙差,冲过仪门丶戒石坊丶月台,来到县衙大堂前,稍一寻思,跃上大堂的屋脊张望,见西北角落的花厅门前站着严画疏的八名属下,料宴席便布置在那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