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翠花捂着眼睛,呜咽起来,“主子,都是白花花的骨头,我也认不出来啊!”
王宴舟站直了身体,他本来还怀疑沈小照寻他开心,一百多具白骨怎麽可能找出人?
他以为她是找个由头来看宋檀,待看了黑娘情绪悲恸,他才意识到她是真的为侍女找孩子。
只是,她向来肤浅,喜欢的侍女都要肤白貌美,什麽时候也要这种五大三粗的女侍了?
王宴舟惊诧于她的变化,目光不由自主投向李信业,打量着她这个新婚夫君。
却见李信业的视线,凝在安抚下仆的女娘身上,目光如日头下融化的琥珀,深潭般沉静,却又蓄着暖融和波澜。
他不过多看须臾,後者敏锐感知到视线,迅速回视过来。
王宴舟心头一紧,仿佛被狼眼凝视的恐惧瞬间袭来,他呼吸都不由停顿片刻。
而那目光沉沉看他一眼後,不含情绪的挪开。
他觉得头上的枷锁拿掉了,才生出不解和懊恼,他怕李信业做什麽?
那种潮水般漫溢的恐惧,一定是他一宿没睡,脑子産生的错觉。
王宴舟走到尸骨旁边,打开一个木箱,对黑娘说,“尸骨确实辨不出来,不过,我让官差把土里挖到的遗物,也给带了回来。你女儿走失前,身上有什麽专属饰品吗?”
黑娘眼睛骤然一亮,“我女儿腕上有一个银镯子,百天的时候,她爹给她买的。银镯子上缠了红丝线,小时候不脱落,长大後每年放一圈,戴了许多年。。。”
她像得了巨大的希望,蹲在木箱旁找东西,嘴里却念叨着,“碧霞元君娘娘保佑,镯子不在这里,镯子不在这里。。。”
黑娘的手在杂乱的箱子里翻找,指甲缝里扒满泥土和霉斑。
死去的侍女们,经年留下最多的东西,就是细碎的耳饰丶项圈和手镯。
好几次,她都扒出黑乎乎的银镯子,在掌心颤抖着擦拭,细看上面凸起的纹路後,她才咧嘴无声笑着,“不是我家月儿的,我家月儿上面刻得是,‘愿赍长命,福禄寿喜’,她爹是读过书的,说这是保佑她无灾无病丶百岁无忧的。”
何年也跟着陪笑,说这个寓意好。
黑翠花得了夸赞,如吃了定心丸,接着找下去。
忽而,她的手吨住了,目光凝在一个崭新的镯子上。
那镯子上的线圈还是新缠的,艳丽醒目,镯子上的莲花纹,却让她一颗心揪了起来。
黑翠花擦了擦眼睛,以为産生了幻觉,她似乎能透过这个崭新的镯子,看到她的月儿踮脚站在竈台前,举起胖乎乎的小手往锅里添水,腕间银镯叮咚撞着锅沿的声音。
她莫名笑出声来,又揉了揉眼再看,那镯子还压在角落里。
黑翠花蹭了蹭手,颤悠悠拣到手心里,聚在抽痛的眼睛下看,日光斜劈进停尸房的窗棂里,她看清那镯子里面刻的字,正是‘愿赍长命,福禄寿喜’。。。
黑翠花一屁股跌坐在地,眼泪水柱一般往下淌,银镯滑落在地上,撞击出清脆的颤音。
何年心道不好,捡起镯子细看,那银镯子缠着赤金线圈,接口处硌出深褐色的血光,恍若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望着蜷缩成一团的黑娘,想说什麽安慰的话,但看那镯子这般明亮崭新,不由看向王宴舟。
王宴舟脸色难看,指了指帘子後的一条桌案,“这是昨日验尸时,从一个叫香穗的侍女手上取下来的,她死了不过几日,尸体尚且完整。。。”
王宴舟话未说完,黑翠花已趔趄着奔了过去,在掀开潮湿的帘子後,她看见一个侍女发髻和服饰的女孩,孤零零的躺在粗劣的木案上,脸色青灰恐怖,那是比白骨更幽怨痛苦的神情。。。
黑翠花并不害怕,可脚步顿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才走了过去。
她先摸了摸女孩僵硬的手,似在寻找什麽。
等看到手腕处月牙形状的疤痕时,她心脏传来突兀的断裂声,五脏六腑也如同掏空了,只剩下冰凉空旷的四壁。
“月儿。。。”她从胸腔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
那月牙形状的疤痕,是她的月儿太懂事了,扒在锅沿边给娘亲做饭时,留下的烫伤。
这一刻,黑翠花忘记了自己是奴仆,是主子开恩才寻到女儿,她只觉积蓄多年的希望,尽数毁灭了,喉头涌出巨大的悲恸,不可抑制的发出类似野兽的哀嚎。
何年等她宣泄过後,拍了拍她的背,将镯子拿给她看。
“黑娘,你女儿这麽多年,也在思念着你。”
泪眼朦胧中,黑翠花看见银镯刻字的另一侧,藏着女儿用绣花针,歪歪扭扭刻下的两个字,“阿娘”。
黑翠花恍若听见,竈膛里传来树枝燃烧的噼啪声,她的月儿穿着海棠红小袄,鼓起脸颊对推门而入的女人说,“阿娘,月儿做饭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