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祝鸿文对面的孔拔一双老鼠眼睛努力睁得大大的,像受了极大冤屈似的,右手指着左臂上的白色臂纱,巧舌如簧:“太守明鉴,昨日下官正在家中为亡妻停灵守丧,一日也未曾出门,这…这怎麽在祝主簿的嘴里,竟变成下官在劳什子道观熔铸铜币了?下官实在冤枉啊!”
祝鸿文脸一沉,“惺惺作态!我分明瞧见你一身便服,与一男子在商谈走私事宜。”
孔拔:“你这话实在好笑。我夫人丧期未过,我怎会穿着便服到处走动?再说了,若我真在搞什麽熔铸铜币,又岂会光天化日,大摇大摆地与人密谋,还让你看了去?祝主簿可真会编故事!”他歇了一口气,望着上首继续辩驳道,“真金不怕火炼,二位上官,若不信下官所言,大可去我家问我家仆,我昨日是否踏出过孔府!”
“孔拔你可真不要脸!你家仆还不是姓孔!”罗文招声音极大,他望向李允则补充道,“属下昨日带兵去搜了那道观,不仅找到很多还未来得及搬走的熔炼器皿,还在那工坊的地下暗河里发现不少炼铜的残渣痕迹,祝主簿所言不虚。”
原以为这下能将孔拔摁死,可谁料孔拔死鸭子嘴硬,大声喝道:“你们说这麽多,又与我何干?说我去了道观,不过空口白牙,你有什麽证据能证明我去了那道观,又有什麽证据证明道观与我有关?”又转向堂上:“通判,太守,下官真是清白的,抓奸要抓双,抓贼也要拿赃,祝主簿的一面之词,总不能算做证据,就这般冤枉了下官吧?”
“并非一面之词,我有人证!昨日张大录帮下官捉了一个贼人——”话说一半,祝鸿文朝文官一列一扫,又试图找找那一直未见的张士诚的身影。
李允则:“张大录抱病告了假,改日与他查证不迟,你继续说下去。”
祝鸿文又从袍中取出口供,双手恭敬呈上,“下官连夜审讯,那贼人亲口供述,自己在道观熔铜,都是受孔拔驱使。此乃证词。”
那口供分别在李允则与韩太初手中先後流转,此时孔拔竟也不顾礼节,径直走到韩太初面前,揖道:“韩相公,要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韩太初手一伸,竟将那口供递给了孔拔。孔拔双手紧握那口供,来来回回逐字逐句看了个明白,半晌後,他擡起头,望着祝鸿文冷笑一声,“祝鸿文,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做此等假口供来污蔑我?”
“你说我污蔑你?”祝鸿文虽早已料到孔拔会矢口否认,可依旧觉得荒唐至极,他立马望向李允则,“此供状乃下官亲自审问所得,那贼人招供时还有衙役在场,何来污蔑?若诸位不信,大可宣那贼人上堂问话。”
一份纸上供词,谁也不能说服谁。又如此几番唇枪舌剑,僵持难解。李允则终还是下令将那贼人提来堂上。
待那贼人戴着枷锁上堂,李允则刚要审问,那贼人竟第一时间跪下了。
“大相公们,我丶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此话一出,祝鸿文心中立马生出几分不妙。
李允则双眼一沉:“你不知道什麽?”
果然,那贼人一副无辜模样:“昨夜在狱中,小的被人唤醒,说只要在一份证词上画押,就可放小的回家。”随即他指着祝鸿文,“就是这位官人让小的画押。”
李允则瞥了眼祝鸿文,又望向那贼人,将那证词递了过去,凝肃道:“这可是你昨日画押的证词?”
那贼人躬腰接过那证词:“这确是小的画的押,可小的不识字,这上面写了什麽,小人委实不知。”
满堂朝官顿时哗然。
祝鸿文连忙转身分辨,“你胡说!这明明都是你亲口招供的。昨夜在狱中,你将你们是如何融铜炼器的一五一十地说了,还说孔拔给了你们不少银子。”
那贼人却摇头如拨浪鼓:“官人,小的是西郊附近的桑民,昨天被人喊去帮忙搬些东西,哪里懂什麽融铜…炼器?小的昨夜迷迷糊糊,只听他们说画了押就能回家,便画了押了。"
“你!”祝鸿文从未如此气恼,他望着那贼人质问道,“为何要翻供?莫不是有人指使你?”
李允则一挥手,打断了祝鸿文,他指着孔拔问那贼人,“那你可认识你右侧这位站着的官人?”
那贼人望向孔拔,眯着眼辨了几下,而後竟摇了摇头:“不认识。小的从未见过这位官人。”
祝鸿文心下一沉,这厮居然翻供!他站在堂上,眼睛眨得飞快。
他早就想过,这案子的关键是要证明孔拔与道观有牵连。当时现场有可能见到孔拔的也就自己丶王守义和柳剑英。自己与王守义见没见过孔拔,此时都一样,做不得证。而柳剑英,她原本便不认识孔拔,当日说不定根本没注意到孔拔;况且就算注意到了,便如罗文招前面所讲,作为暗探连出席都不便,恐更难出面作证。
还在想着,只听孔拔又开口了,“好你个姓祝的,我们素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了破案,为了得到太守青眼,竟如此污蔑于我,如此视人命为草芥!我好歹还算朝廷命官,若是普通百姓…真不知祝主簿这官继续做下去,要有多少冤案!”
所有人闻言都看向祝鸿文,连李允则都跟着投来探究的目光。
祝鸿文没法子了,半响,终还是从案台底下拿出一副画卷,缓缓展开,面向衆人道:“与孔指挥密谋的那男子当时给了孔指挥一副女子画像,说此女子与孔夫人面容相似,愿作为谢礼相赠。後来这画卷被孔指挥扔在了道观草丛中,我让张大录的亲兵将之寻回。诸位可看看这画中人,是否与那孔夫人相像。”
孔拔本在装着无辜,眼中顿时泛出了恨意。
其他人均看着画卷,不少见过孔夫人的已在频频点头:“像,确实是像”。
衆官人议论之际,一直默然不语的马大良忽然开口:“人证都可作假,那这幅画像又算得什麽?见过孔指挥亡妻之人也不在少数,要画一副相像的画像,似乎也不是什麽难事?”
衆人听着马大良一番话,竟也纷纷点头起来,“是啊,孔夫人名动雄县,要描副她的画像不难。”
眼见衆人再次替孔拔说话,祝鸿文望向李允则,铿锵道:“禀太守,这幅画出自城中‘墨香斋’,画工乃是昨日巳时落笔,画上有画铺印章为证。彼时下官正与国信司指挥前往西郊,有守城长行为证。若说此画是下官陷害之物,下官实在没有这个时间。其二,这画卷是张士诚张大录的下属在道观现场寻得,若有疑虑,传张大录一问便知。”
随即,祝鸿文的目光从左至右在那群文官身上一一扫过,又落到李允则处,言辞恳切:“下官幼时家贫,住那墙破洞的茅草屋,家中总有硕鼠偷食。那时年幼,眼睁睁看着粮食被啃噬殆尽,却总也捉不住那些贼鼠。後来想法子捉得几只,却发现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下官娘亲常叹,这是扯着猪尾巴打转,永远拜不到庙门。”
祝鸿文目光渐厉:“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後来,下官便想以水淹灌鼠xue,可那水只要没了,那些贼鼠便会卷土重来,依旧猖獗。後来,下官直接买了砒霜,掺在那剩粮里。又将死鼠置于屋前。果然,再也没有老鼠敢来下官家中偷粮。”他顿了顿,继而道,“下官奉命查办此案,连日来不敢怠慢,已竭尽所能搜集人证物证。苏元立生前便供了孔指挥,道观桩桩件件也皆指向孔指挥。纵孔指挥咬死不认,然现有证据足可证明他就算并非主犯,也必然与铜币走私脱不了干系。李太守,韩相公,堂上诸位上官,审案乃为除害安民,非是文词辩驳之戏。诸位若觉堂上证据不足,敢问还需何等铁证?难道非要等孔指挥亲口招供,方算实证?”
李允则征战沙场多年,平日里最恨与这些文官绕些文字胡同,听祝鸿文此番话听得血脉贲张,此刻那武将的气势全放了出来,他一拍案台,霍然起身,声如洪钟,“够,怎麽不够!孔拔,你还有什麽话好说?”
孔拔往堂上一扫,见韩太初此时只看着祝鸿文,知道今日这场必是逃不过了。可他兀自狡辩,“不是我干的,打死我我也不会认。”
孔拔被押下。这场议事就这麽结束了。
等到被兵士带走,孔拔仍然什麽也没认,只看着衆人冷笑了几下,“我虽进了大狱,可你们别想把脏事都往我身上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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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申时,雄州榷场仓储区起了大火。
说是布仓先着了火,後来火势迅速蔓延,顺着货栈货棚蔓延到了瓷仓。好在榷场旁的白沟河是现成水源,衆人纷纷提桶救火,最终只损失了两个布仓和一个瓷仓的货。
最令人吃惊的还是瓷仓,在满地碎瓷的废墟之中,凝着的皆是成片的烂铜,而那满目疮痍的一角,竟躺着司户参军马大良最重用的掾官的尸体。
祝鸿文立马搜查了那位掾官家宅,竟发现了一本掾官暗藏的账册,其上详载着铜币转运的来去数目及交割时辰。
于是在孔拔进了县狱没多久,马大良也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