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丹青神女
郑姒蕊一声不响,匆匆离开,让嫣如的求学生活更显寂寞,愈发加深了对嵇明修的依恋。她不愿形单影,恨不得十二时辰黏在嵇明修身上,吵着闹着要求对方多陪陪自己。这夜,她直接歇在存语堂,洗漱完毕的嵇明修刚躺上床,嫣如即刻翻了个身,纤细的双臂穿过嵇明修的腋下,轻轻环住他的胸膛。嵇明修看穿她的献媚是有所图谋,轻飘飘问:“怎麽,哪家铺子又出了新胭脂?”
“干嘛这麽说人家嘛。”嫣如的下巴,抵在嵇明修处于浑厚和肥壮之间的肩上,同他耳鬓厮磨,“修郎,姒蕊不在,都没人跟我玩了,真闷得慌。咱们每次见面都在这,挺没意思的,後日便是月假,你带我出去嘛。”
嵇明修拒绝:“那不成,後日我有约。有位好友在瓦官寺附近的亭馆设宴,”
设宴?!嫣如来劲,双臂箍得更紧些,声音甜腻到蜜蜂来了也嫌齁,“好啊,那你带我一起去嘛,我还没见过你的挚友呢。咱们初见,你就邀我同他们喝茶,可惜当时为着男女之防,我没去。现下咱们已经这般相好,也应该去见见他们。”
嵇明修似有推脱之意:“我们这宴,可不是只吃酒喝茶。他们让我将最近的画拿去,大夥同赏。一整日闹下来,忘了吃饭的时辰,只怕你受不住,肚子饿得慌多难受啊。”
“哼!”嫣如撤下脸上的媚态,松手转身背对着他,气呼呼撅着嘴,“不愿我去直说好了,修郎找这样的借口,未免太牵强罢。近日的画像画的都是我,我怎麽不能去?我去了站在画前,他们看了我再看画,还能夸你画技超群,能把画像画得跟真人一样。”
嵇明修无奈,他本约了锦梦坊的老相好一起赴约,现在嫣如闹了脾气,若不答应,只怕自己又要买东西哄她。唉,刚在一起时,他感慨嫣如温柔乖巧,拥在怀中便是个任他摆布的小娃娃。随着相处的日子增加,嫣如渐渐将身上的毛病暴露无遗,稍有不顺意,便闹着脾气要他哄,还得买好东西哄才行。一收到东西,脸上立即乌云消散,万里无云,娇滴滴叫“修郎”。嵇明修厌倦这些小把戏,他琢磨带锦梦坊的相好去,付老鸨是一笔,给嫣如送礼又是一笔;带嫣如去,分文不取。这个男人在计较钱财的能力并不比丹青绘画逊色,他稍经合计果断做出选择:“好了好了,只是关心你,看你这矫情劲。去就去呗,多大点事。”
嫣如闻言,立刻翻身拥住嵇明修:“我就知道,最爱修郎的是我,修郎舍不得我难过。”
为着方便梳妆,嫣如睡在自己寝屋,日月才在天边完成交班换执,她已经起床摆弄自己的脸。嫣如心想:大家要看他的画,我是画上的人,那得按入画时模样打扮才应景:先梳头,嵇明修不喜欢她先前的发髻,通常叫她将散下的丝发全梳上去,露出光洁的大额头;用铜黛将眉毛描得平滑,眉头浓黑,渐渐向尾处变淡,直直飞入鬓角;不涂额黄,只打上蜜粉色的胭脂,从两颊往两耳旁扫。完美!嫣如满意,扭出几个端庄又不失少女妩媚的动作,喜滋滋收拾好东西,出门而去。
放假的日子,同学们一个二个也出了门,准备下山回家。其中较好相处的易彬,看见嫣如花蝴蝶似的要飞出去,笑着打了招呼,与她同行作伴:“嫣如,今天穿着这麽······艳丽啊,要去玩吗?”
嫣如心情很好:“对,要去个特别好玩的地方。”
易彬笑:“啊,你今天这胭脂真好看,跟桃子似的,又没有桃花俗气。在哪买的啊。我屋里的胭脂都用腻了,正想换盒新的。”
嫣如刚要做答,忽然想到雪姑当日劝她“宜藏”,不能随意显摆,且若告诉对方,易彬买了带到书院用,变得比她好看可怎麽办?于是,嫣如赶忙回答:“喔,这是我自己调的颜色。用襄奈阁的夹竹桃色,跟另一家去年卖的一个色混在一起。不过告诉你究竟是哪家也没用,那家铺子已经不卖了,你买不到。”
“喔?是嘛,那真是谢谢你了。”易彬阴阳怪气,二人行至书院门,嫣如笑滋滋跳上一辆油壁马车。易彬家的车夫还未到,跟她的小丫鬟站在门前等。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原是甘姚:“方才想叫你的,见你同尤嫣如一起,就懒得上来。”
“呵呵。”易彬翻个大白眼,将嫣如的话复述一遍,“瞧她内做作样,我本想着姒蕊走了,没人跟她说话可怜,好心好意跟她打招呼,呸,跟我这显摆什麽啊。”
甘姚笑她热脸贴冷屁股:“早说了,也就你是实诚人,还愿意跟她说话。哎,你看你看,她今天坐的马车比往日华丽……哎,我怎麽看着还点眼熟?”
“是吗?”易彬望向渐行渐远的马车屁股,恍然大悟,“啊!是!是嵇老师的!”
两个姑娘相视,露出又惊又喜了不得的表情。
二马并驾齐驱,纵使瓦官寺与秋水书院距离遥远,约莫两柱香也到了。想到外头的人都是金陵名流,嫣如的心跳动剧烈,强装镇定,在嵇明修儒雅的搀扶中,缓缓下了马车。脚边整齐栽种叫不出名字的紫色丶蓝色花丛,一路随石铺小路延伸至里。亭馆临时的装点雅致,正中处的桌子上焚香沏茶,角落一浅碧珠帘内,有一清丽的女子抚琴。七八个男子,三两个美娇娘,围坐着等待嵇明修姗姗来迟,一见他,纷纷放下手中的茶盏,热络地起身鞠躬行礼。其中一位见了嫣如,疑惑道:“嗯?这位是?”
嵇明修落落大方地介绍:“这是秋水书院的尤姑娘。”
“啊——竟是秋水书院的姑娘。”在座数位多是那日雅集,与嵇明修同饮的儒生。闻言,衆人不约而同相视,一副讳莫如深的调笑,好事者捏了捏身边蓝衣女子的腰肢,笑道:“不愧是秋水书院的女君子。杜甫说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要我说便是:绝代有佳人,诵诗秋水中。云儿,不怪咱们偏心,你可比不得。”
云儿不留痕迹地掩去嫌恶的眼神,媚笑道:“爷只是喝茶,怎麽还能说醉话,我们哪配同尤姑娘比呀。”
嫣如瞧大家的态度,真情实意觉着大家夥在赞颂她的气质脱俗,那云儿模样俊俏,假模假样穿了浅碧色衣裙故作清水芙蓉,在她面前也不过庸脂俗粉。
半盏茶的功夫,外头香樟树下,赏画的长桌和屏风布置妥当。嫣如随大夥起身而去,只见嵇明修近日的画作一一摆开,多是宽而大脸的姑娘。唯有一副足足一丈的大幅长卷挂起,上头画尽汉室宫殿,拔地而起,如跋斯翼,知矢斯棘,如鸟斯革。最显眼的,莫过于一处高台之上,铸有铜雀两只,数十位舞姬踏鼓起舞——原是之前那副《铜雀锁春》。在场之人,无不为画内巍峨壮丽的景象动容,赞颂起嵇明修的技法与胸襟领略,此图一出,必定又是震响我朝画坛。
嫣如在侧看不出所以,大家夸这夸那,并不夸到那些舞姬之中,有一位套着嫣如的脸,这让她倍感遗憾和落寞,毕竟昨夜,她是幻想着今日盛装出席,宾客们对着嵇明修的画中美人,赞叹她的容貌与气质,在称颂她与嵇明修男才女貌,十分登对恩爱。那云儿将看穿她,站在长桌边指着鲜有人在意的丹青肖像,惊讶到:“哎呀,这画上的人儿,莫非是尤姑娘罢——喔,面前那幅大画上丶左边第三个舞姬,好像也是尤姑娘。”
“啊,竟然被你发现了。的确是呢,嵇老师最近的画,都是由照着我的模样画的。”嫣如得意起来,羞涩装得很拙劣,忍不住将平日嵇明修在床第之间哄她的闺房私语用来炫耀,“嵇老师说,见了我,他的才华如井喷。别看那副大画上,我站的角落。我是他的丹青神女,从前在他梦中指引他,现在认识了我,得看着我,他才画出这幅《铜雀锁春》。”
“嗯······”多年八面玲珑丶左右逢迎的欢唱经验,让云儿纵然听到在有趣的话头,也能面不改色地鼓掌,“哎呀呀,丹青神女?尤姑娘同嵇相公的事,真是比乐府诗丶比坊间传奇还有趣。我回去了,必定得寻个有笔法的秀才,将姑娘同嵇相公相知相遇的故事谱成曲子,配上词,好好地唱一番,流芳百世才行。”
云儿的吹嘘与掌声,鼓吹得嫣如身体里某个部位迅速膨胀起来,好似飞上云端飘飘然,再听着周遭人夸赞嵇明修,字字句句。竟如夸的是自己一般。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在莫须有的虚荣中忘了一件事情:名气和本领并不能经过云雨之情,从修郎传递到她身上。
不过无所谓,总之今日以後,丹青神女的名号,也算响彻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