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进退维谷
“夫人如此行事,会不会过于狠心些?”薛鹏小心翼翼地试探。
“当断则断,这个儿媳妇留不得了。”王贤依拨弄佛珠,烛火跳动,映出她发狠的嘴角,“好在,为着利用她的名声揽客,也为显示贾儿和我们待她好丶不落旁人口舌,咱们一直都在外头说,啓贤当铺是她的当铺,由她管着,你我只在暗中把持打理。因而只要将事情全赖在她身上,再同她切割清楚,当铺往後的生意还有得救,也不会牵连到老爷那。”
薛鹏斟了一盏茶,递给妻子:“嗯,确实,有道理。”
王贤依道:“反正她是个不堪用的,娘家还是假有钱,从公堂上下来,名声肯定臭得很,对咱们薛家百害无一利,没什麽舍不得。儿媳就得娶个能帮衬上咱们的,今日我在史家那,看见老爷贴身伺候的姑娘,也到了能出去婚配的日子。我都想好了,将她休了,到时候咱们先去把老爷跟前那姑娘给贾儿纳过来,做个妾;再给贾儿重新寻个体面人家的好姑娘。若求不到,直接将老爷那姑娘擡成正房。”
此打算眼光长远,面面俱到,薛鹏握住妻子的手,赞不绝口:“不愧是夫人,当真是我的贤妻。”
王贤依难得欣慰而娇媚一笑,温柔摩挲丈夫的手背,随即换上严肃的面容,对侍女道:“去,将新妇唤来。”
嫣如忐忑整整一日。
文悦和郑姒蕊绝情至极,她无计可施;丈夫和婆母从史家回来,老的径直回自个院里闭门,小的坐在饭桌前胡吃海塞,问半天不放一个响屁,她无能无力;嫣宝还在生她的气,写信回金陵同母亲商量,又还需很长一段时日,她无可奈何。
嫣如头一回意识到,自己风风光光远嫁京城,如今竟落得个无依无靠的境地。
此事该当如何,往後该当如何?她心事重重,晚膳仅吃了三两口。可巧,婆母身边伺候的婢女来传她过去,嫣如立即从榻上蹦起来,三步做两步,飞得比婢女还快
进了院门,婆母和公爹双双坐在正屋正对门的凳子,一个饮茶,一个拨弄佛珠,夹着身後长案上供着的小尊白瓷制观音相。那菩萨低眉信目,衬得这对老夫妻拧眉瘪嘴,神情肃穆。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嫣如小心翼翼试探:“新妇见过公爹,见过婆母。这麽晚,二老唤新妇来,可是······可是告官之事有眉目了?”
“你先坐。”王贤依手腕翻转,将佛珠套住胳膊,道:“你嫁进我们家这些年,照顾贾儿,打理当铺生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我跟你公爹,都是看得见。你是我们薛府的新妇大娘子,如今遇了事,我们岂能坐视不管?今日,我厚着这张老脸替你求情去了。”
“新妇谢过婆母,只是······”嫣如发觉王贤依的话颇为不妥,小声道:“这场官司,他们告的不是啓贤当铺麽?啓贤当铺是史家出自,让薛家打理的呀,怎麽婆母说得好像,光是我一个人的······”
平时脑子空空,怎今日反应如此之快?王贤依微微愣神,道:“啧,虽然,虽然哈,当铺是史家出资,但你嫁进来之前,贾儿同你说这当铺是为你开的,後来当铺的账本和钥匙是你拿着,啓贤可不就是你的了?而且,告田家那张状纸也是你签字画押,如今田家女儿告的是你呀,是你尤嫣如呀!嫣如——嫣如,你别着急呀,你就说说这些年,你是不是自己也在外头说,啓贤当铺是你的?”
嫣如无语凝噎,咬住唇,痛恨自己往日虚荣,为了好名声和他人羡慕,总爱吹嘘婆家待自己好丶丈夫疼自己丶啓贤当铺是自己的,三分吹成七分,吹得胯下牛皮过大,骑虎难下。
“嫣如,今日我去跟你干爹打听商量了。田家那女的没死,她当初就是病,她女儿将自己卖进曲班子,拿的银子看病,她就好了,没出人命,她们没家破人亡。只要没出人命,一切还有得补救,你的事就不是大事。”王贤依起身牵过嫣如的手,拉她坐下。二人肌肤触碰,嫣如一阵寒恶,不敢挣脱,听着婆母佛口蛇心:“所以,既然如此,衙门定不了什麽大罪。只需要打点打点衙门,得了她们母女谅解,再赔给她一大笔银子。我和你公爹商量了卖掉乡下一处宅子,凑点钱,由史老爷那出面,将田家女儿从庄家那里赎出来。虽说做了戏子妓人,往後还是奴籍,好歹也是个自由身,她们田家会撤状纸的,如此便好啦,没事啦。”
嫣如的心终于落地,快要哭出声:“真的吗?谢婆母,谢公爹,谢谢二老为新妇操持打点。”
“不过——”没给嫣如兴奋多久,王贤依话锋一转,“嫣如,此事上中下,银子没能花一千两,也要花九百两,还不提打点衙门的银子,薛府为了你,可是要卖屋卖田,大出一回血。这两年你也看到,史老爷那生意不好做,连带着咱们薛家银子也没赚多少,往後都只能靠当铺营生糊口了。”
嫣如一颤,道:“婆母,您想说什麽?”
王贤依挺起腰杆,摊牌:“嫣如,我直说。当铺一直绑着你的名头,到时候在衙门里公开打官司,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你‘尤嫣如’这个名字已经臭了。若是以後啓贤当铺还跟你有瓜葛,还有谁敢上门典当,谁不怕被篡改当票,谁不怕被霸占货物,谁不怕当个东西,还得落得个惨字?我讲得清楚,我们薛家往後都只能靠当铺营生糊口,只能同你尤嫣如彻底断干净。”
字字入耳,化为拳头大的冰雹,砸在心尖,嫣如遍体生寒:“你的意思,是薛家不要我了?”
王贤依道:“明面上,明面上让贾儿休了你,这是给外人看的。私底下,你永远是贾儿的媳妇。你成亲第一日我便说了,我王贤依不是个刻薄的人,不会苛待你。你且放心,你嫁进来後,给你置办的东西都是你的,我们还会给你一笔银子安置,还出钱出力送你回金陵。如何?”
“明面上?不苛待?”嫣如忍俊不禁,扑哧一笑,泪淌下来,“我现在做着你家媳妇,你们都想好怎麽休我,不苛待?这还不叫苛待?这几年我做错什麽了?你们啓贤当铺借我的名头,拿着我的关系,讨了多少好?需要摆阔摆脸,便用尤嫣如三个字出去攀龙附凤逞威风,不需要了,挥挥手便要休了我?凭什麽?凭什麽!”
“就凭你爱在外头说啓贤当铺是你的,就凭官府里状纸上的押是你的,就凭现在没了我们薛家的钱,你完蛋。”王贤依胳膊一甩,佛珠滑落回手心,指尖拨弄四五下,甩在桌上,仰着头道,“不愿也行,你大可写信回你金陵娘家,看看你娘愿不愿意弄出这上千两银子替你解决。反正拿不出银子,你老老实实按着绥朝律例,直接去牢城营里服役罢。”
嫣如呼吸都觉着胸腔疼痛,转身向後逃离。院中的婢女们擒住她,嫣如挣脱不得,只能大喊:“薛贾呢?我要听薛贾的,他是我丈夫,我要听听他怎麽说!你敢随便休我,我也去告官,告你们薛府无故弃妇!”
贾儿从小到大,什麽都由我做主。我说要休你,他没话讲。”王贤依起身。她好像是只蛇精,幻化成人形做了人的婆母,原形毕露後变回蛇,从椅子扭爬至嫣如身边,幽幽吐出信子,“至于告官?你怎麽告?你嫁进来数年,没能为我儿开枝散叶,犯了无子;你婚前同你老师暗通款曲有私,犯了淫佚;你刚成亲便同你那朋友嚷嚷要搬出去,嫌公婆是老货,後来单独去黛园,就是不事姑舅;偷梁换柱私了田家的镯子,便是偷盗;我还可以说,贾儿至今不纳妾室,是你嫉妒;七出你犯了四五条,光是淫邪便能治你,更别说加上其馀的。尤嫣如,别太将自己当回事,你不愿意被休,既要坐牢,又不得自由,何况纵然进了牢城营,贾儿在外头照样能娶妻生子,左算又算,亏的还是你。嫣如,婆媳一场,我这个做长辈的,真真是为你好。”
嫣如盯着王贤依的眼睛——她说得没错,嫣如表面上看似进退维谷,在“被休”和“伏法”之间抉择两难,其实嫣如根本没得选,无论怎麽选,薛贾依然能娶新的妻子,薛府择得干净,依然相安无事,吃亏的只有她,流血流泪的,只有她。
“方才那辆骡子拉的翠幄青车,好像不是他的啊?”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男女之情,能有多亲密,便能有多凉薄。”
“整日海誓山盟丶指天画地的,咱们当真了,以为真能拿捏着他们,其实一转身,人家连後路都铺好了,厌了你烦了你,回头又是一条平整的康庄大道。”
“嫣如,我便是你的前车之鉴,你往後定要记着今日的我。”
耳边嗡嗡作响,什麽也听不着,只有郑姒蕊和文悦从前不入耳的忠告,穿越时空,萦绕着她,叫她冷静下来,尘埃漫天,往事桩桩件件,再度被忆起:急于求亲丶不在乎和嵇明修的往事丶黛园丶啓贤当铺丶娘家僞装暴露後不计较丶生子备孕喝汤药丶讨好邵府丶叫她出面改当票告田家······一切一切,纵横交错,编织成巨大的网,落下,套住她,擒住她,将她变成案上鱼肉,任薛府宰割——原来从一开始,薛府都在算计她,薛府的不计较,不在乎,都是为了算计她,只待将她敲骨吸髓,吃干抹净,干脆利落地丢弃。
嫣如狠狠咬着胳膊,借以疼痛强迫自己清醒。她没有哭,脸埋在身子里,良久,道:“行,好,我答应你们。”
审案需暂且等几日。王贤依和薛家打点上下的时间里,善娟又被安排回她身边照顾打理,陪她在黛园等待衙门开庭——她知道,照顾照顾,说得好听,其实是派善娟来监视她的。消息传到了嫣宝耳朵,也传到金陵娘家——嫣如也能想象,嫣宝听见,必定一边骂薛家,一边嘲笑自己所托非人,钱佩岚和外婆听闻来去内幕前因後果,勃然大怒,怒发冲冠,破口大骂自己不中用。但是她好累,累到无法思考,累到不知往後作何打算。
王贤依将当铺里那些关于她的画,全丢到黛园里——包括曾经让她和薛贾引以为傲丶招来满座宾客的嵇明修画稿。嫣如便静静呆在屋内,对着画中十五六岁的自己入神,一入便是好几个时辰。偶尔,善娟靠近,还能听见她在喃喃自语,唱着关于过去的歌谣: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