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烧香,拜佛,求神,看画,入定,熬了七八个日夜,接她回城开庭的车马终于到了。
嫣如坐上那辆讽刺至极的翠幄青车,一路疾驰。她失去精气神,静静坐在里头,闭着眼睛,丝毫不察觉风撩起车帘,一抹曾亲密无间的鹅黄色身影,与自己擦肩而过。
那鹅黄衣裙女子,搂着个包裹,戴着锥帽,看不清面容,形单影只,一路穿过闹市,来到一幢气派无比的华府面前,握住鎏金雕花的把手,敲开。
门子打开,鹅黄女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玉牌,一晃:“工部的人。你去通报,我要见你家公子,卢之岭。”
玉牌和主子们的一样,皆是朝廷官员才能配有的款式。门子瞅见玉牌上头刻着“郑姒蕊”三字,忙不叠迎进去。
得了通报,由门子带着,郑姒蕊穿行在花石小径和曲折游廊期间,不时听见哪头穿来孩童“爹爹”“爹爹”的欢笑。所见所闻,心中无端端升起一阵奇妙:若是当年猪油蒙心,答应了辍学嫁来京城,或许这便是她的住所罢?
那也太惨了,这地方跟种了花草的鸟笼似的。还好当年没上头,还好还好。
行至一处竹叶掩映的幽静小馆,木门从里推开,一男一女粉雕玉琢的小孩冲出来。带路的人道:“这是我们公子读书的院落,郑大人里头请。”
卢之岭正站在院中等她,待她走进,笑道:“从未想过有一日,你能来我家里。”
“我不是来同你闲话家常的。”郑姒蕊冷言冷语,“咱们在这说?还是进去说?”
“进去吧。”卢之岭带她走进房内。站在黄花梨书案前,郑姒蕊解开身上的包裹,取出里头的几本册子和一叠纸张,一一摊开,道:“还记着两三年前,邕州水患,我们在户部的拨款吗?”
卢之岭道:“记得。怎麽了?”
郑姒蕊找出几张稿纸,递给他:“工部库内的账册不能带走,我手抄了三本,在这,你看看。这是我依着外头的价丶工人的例银丶工部数年来的用度算出来的数目;这是我套着工部的旧历份额,用邕州水患丶户部的拨款算出来的;你都看看,是我算错了,还是真能跟当时的拨款对上。”
卢之岭取过草纸,列数计算,眉头紧蹙,神色凝重,擡眼,肃穆地盯着郑姒蕊的脸。
默契竟在,郑姒蕊心领神会,暗示他验证心中的答案:“无论是三年前水患的拨款,还是後来重修堤坝大桥的,采买账册上,皆有史坚的名字。”
“操!腌臜杂碎!”卢之岭用力,手上的羊毫笔摔落在地,“这三年,我自己也查过。史坚,作恶多端。除了偷漏税款,勾结朝廷重臣。你朋友尤嫣如的当铺,表面姓薛姓尤,实则姓史。史坚利用那当铺,将他那些脏的丑的钱清得一干二净,你朋友则用那当铺放印子钱。我同我哥哥们,苦于没有如山铁证,一直未能将他绳之于法。”
“她不是我朋友。”郑姒蕊果断纠正,补道:“如山铁证就在你眼前,我随时,任君差遣。”
卢之岭沉吟:“他和那些贪官污吏的手段,咱们都领会过。两年前害得你我声誉受损,平白挨了牢狱之灾。你还明调暗贬,去了工部坐冷板凳。我在朝中好歹有兄弟叔伯傍身,你是白丁出身,形单影只,又是一介女流,你不怕麽?”
郑姒蕊垂目,无言。
卢之岭道:“你一直知道我的为人,若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当年你也不会——我意思是,此事牵扯衆多:史坚丶户部的丶吏部的丶还有邕州的官员,魑魅魍魉,哪个是好惹的?若真将此事大白于天下,恐怕又是腥风血雨一场。姒蕊,郑姒蕊,你想想,从金陵到京城,从秋水到观砚,这些年你读了多少书,冬日里洗了多少碗,怎麽熬过来的?你比谁都明白,腰上的带子,身上的紫袍,手中的笏板,于你而言多麽珍贵难得,如今的日子于你而言,于你们郑家而言,多麽来之不易。揭穿邕州水患贪腐,前方险恶无比,很可能让你一介五品女官死无葬身之地。郑姒蕊,你想清楚了吗?值得吗?”
郑姒蕊垂头,一语不发,拨弄手上的凤血镯。
是啊?值得吗?卢之岭背後有卢家,她有什麽呢?曾经,她和爹娘冬日里挨饿受冻,遭人耻笑,直至她中举,郑家才真正扬眉吐气。把锦袍换成破袄仅需一日,可将破袄脱下丶穿上锦袍,可整整耗费了她前半生啊。
富贵荣华来之不易,怎能轻易挥霍?
卢之岭见她沉闷,欲要转头,唤婢女端上好茶。正起身,郑姒蕊忽而开口:
“卢之岭,你知道,一文钱,能买什麽吗?”
卢之岭疑惑不语,在他眼中,一文钱,算得上钱吗?
郑姒蕊道:“一文钱,能买五个野果子。两文钱,能买一枚鸡蛋。五文钱,你能在金陵街头吃上一碗素面,除了调味的葱花和汤,就只有面。而十五两银子,够我丶我爹娘这样的人家,整整一年的花销。
你不知道,你肯定不知道。因为你生于官宦人家,养尊处优,一文钱,两文钱,五文钱,甚至一两银子,在你眼里不能算作钱。而我家一年的吃食口粮,于你而言,只是一坛好酒,一根随意扔掉的羊毫笔,一根随意送我的簪子,一桌稍微体面的饭菜,有和没有,好像都不一样。
可是,五文铜板换来的素面,能救一个快饿死的人;十两五银子,能让一家人好好活过一年,不被饿死。邕州水患,朝廷下拨的三百二十万两白银,能换来成千上万碗的素面,救活成千上万个邕州灾民,确保成千上万户人家得以活过一年。他们是白丁,我也是白丁,他们会遭受的水患,我也会遭受,这就够了。
卢之岭,是,我承认,我苦心孤诣寒窗数十年,只为一朝能封侯拜相,骑马看尽长安花。可我从未觉得自己披上了紫袍,配上金带,我便不是白丁。苍生黎明,芸芸衆生,我永远是其中之一。我身居庙堂,不过是替同我一样的贫民居于庙堂,我朝拜真龙,亦是替同我一样的贫民朝拜真龙。既然如此,封豕修蛇戕害他们,我怎能束之高阁,我怎能置之不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肉食者,贫贱人,统统生于天地之间,为天地一视同仁,自以为是的上位者要将我们玩弄于鼓掌,剥夺我们的求生的口粮,那我便要戳破这乌云,穿过这秽雨,到圣人丶到太阳底下寻个彻底的公道。纵然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就算你们笑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我也要问清楚,这世间,究竟有没有贫民百姓的一席之位?天地之间,白丁,贫民,卑贱如蝼蚁的我们,究竟被置于何处?”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卢之岭望着她,“如山铁证就在你我眼前,我随时,任君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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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时间线终于拉回第一章,嫣如失去利用价值,被扫地出门,郑姒蕊在事业上做出的抉择,将影响她的一生。她们互为对照,互为对方的倒影,命运的齿轮转动後,这对曾经的朋友的走向又是如何?
悄咪咪说,本来户部上司这一个角色,是独立的一个人物,跟“前男友”融合在一起,一来是郑姒蕊的人设是“被嚼舌根後爱惜羽毛过头丶有些畏惧dfxr”,除了柳襄再没有别的异性好友或者熟人;二来是为了体现易彬的话,和郑姒蕊的成长:那只是人生中的一段经历,一段感情罢了,没什麽大不了。郑姒蕊已经成长,能够放下困住自己的笼子,为了心中索求的正义,果断而坦荡地敲开卢之岭的房门,跟他商议工作。也希望生活中,如果有姐妹被这些不好的经历困扰丶难过,也要放下前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