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头又不算小……”
狄一兮盯了他半晌後擦擦脸,眼睛不由戏谑地眯起:“我以前总嫌你不够知情识意,可现在又忽然觉得……算了,你还是拙口笨舌的更可爱点。”
好像在嘲笑,但他望过来的眼神却是安宁的,更柔软包容得想叫人满是依恋地藏进深处。
沈雁宾噗嗤笑一下,埋下头去:“我当然笨,要是得了阿爹一半的能耐来劝人,你一定不会哭的。”
“嘁,我难过不就哭了,又不丢脸,好像你天生不会嚎两嗓子似的。”
“嗯,我这些年里从来不哭的……”
沈雁宾心突一跳,声音也遽然一顿,再过半刻却隐隐带了些微的缥缈,仿佛伤感曾短暂拂过了方才的意识。
“倒也不是,有一回……我还是差点流眼泪了。”
狄一兮仍仰头来看着,目光微见困惑。沈雁宾忽然间瞳子朝他一撩,面颊的纷红一片早遮盖在烟灰尘埃的底下,可眼神内蕴的七情六欲,却仿佛成了一粒粒剔透晶莹的水晶珠儿般,不做保留地倾洒出来。
“是我们真正认识那次,我好不容易赶回那山洞里找你,你却不见了踪影……”
他的口吻如云一样轻飘:“我既气你哄骗我离开,又忧心你的去向安全,不知怎麽的,险些难受得哭了出来。”
狄一兮安静良久,最後唇角轻着了些笑容:“怪不得我今天怎麽克制不住,竟然顾不得自家脸皮,愣是当着你的面开嚎,肯定是你那时怨气未消给咒了。”
沈雁宾蓦地吐一口气,骤然也出一笑:“嗯,肯定是那样的。”
绝处逢生,死里求活,他们一并经历过两次。今日大战虽凶险,结束之後二人竟再无那般的仓皇凄苦,荡漾心中的唯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
萧敬暄自为前驱,追逐七里後终咬住孙孝龄残部,对方仓皇据战,竭力支持。奈何後续的唐军很快抵达,方过半个时辰,狼牙军竟至败绩。萧敬暄顺利拿下孙孝龄後倒未加戮,审问得知东山口狼牙军营内仍馀三百驻扎,再生一计。
他立命剥除狼牙兵的甲服,随後己方丁卒皆僞装敌貌,又掣一二擒到的首脑赶往敌方营寨。彼时天色已晚,难辨明细,留守狼牙军再见领军者的口令牌符皆无误,无起疑心予以放行。行过一半,僞饰面目的前部唐军猝然发难,迎头拦杀守卫门户的僞燕士兵,营地外埋伏的後部也一拥而上。萧敬暄挥衆力战,将狼牙军一径逼退,守军苦苦相持,奈何终被杀散。馀下数十自知穷蹙,难禁哗乱,只得纷纷投降。
何清曜赶到东山口已是翌日的黎明,他刚踏进营寨,已有部下将情况大致告知。眼下重兵盘踞于此,警惕赤狼右营的进犯,也派遣信使联络如晦营主力。考虑到西居延海的唐军主力最终还是需要返回驻地,以防御赤狼左营在未来腾出手後反将一军,未来这处要塞会交给如晦营看管。
萧敬暄虽一夜未眠,眼底满布血丝,面容却无分毫倦意,甚至简直可说是神采奕奕。天色分明还沉着几分黑夜馀留下的暗,他的眸子间却蕴满了璀璨,仿佛晨辉提前落于心里。
何清曜细细端详他,比起旁人,他当然更能理解对方心底真实的情绪——萧敬暄正在隐晦又不自觉地喜悦着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他刚结束同柳裕衡的商议,遥见火光映照下何清曜正立在前路,当即露出一个在公开场合里恰如其分的笑容:“近日辛苦了,何掌令想是有事要同我商量?”
何清曜则保持着平和的态度,点头应:“萧副督军可否拨冗一叙?”
于是他们屏退随人,一面低声交谈,一面举起火束沿营中小道漫漫行进。东山口营寨依山势而建,越往上走,环境愈崎岖陡峭。尽头的这片堆放破旧车具的倾斜地段四处间杂着大石岩块,附近连一顶简陋帐篷都不见,更不提经过的人了。
可萧敬暄仍显得兴致勃勃,指向前方一段平平无奇的黑石高墙:“上去瞧瞧吧!”
何清曜没应声,他回头一望,却因为情人眼中的情绪登时困惑,语声不觉滞着了起来:“怎麽回事?”
碧绿眸子里的光亮是柔和的,但也融合进了他一时无法理解的揣测与惋叹。
何清曜大概从萧敬暄的表情里发现了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异样,很快又恢复常态,眼神中充满乐趣:“快走吧,看看上头究竟还有什麽。”
长久以来,石墙承受着大漠风沙与烈阳的侵蚀,留下了数不尽的凹陷斑痕,密密匝匝挤在一起,仿佛是蜂巢的表面。萧敬暄轻柔地抚过这些痕迹,视线则一直停留在山坳延伸出去後越见辽阔的远方。微弱光亮映上长天尽头,未起风,云依旧很低,那里仍是灰蒙蒙的混沌。但他仍久久不移地看着,似一名不愿错过绝美景致而贪恋不离的旅客。
何清曜忽在背後问:“很开心?”
萧敬暄终于回神,转头淡淡笑:“赢了谁不高兴?”
白衣男子回应的笑意单纯清澈,一反往日往往总带了几分不知对人对己的讥诮:“这回对你不太一样。”
萧敬暄不由静默,这短暂的瞬间里何清曜插好火把,一个大步上前,身形微微一矮,竟双臂展开揽紧他的腰腿,旋即大力将人凌空举起。萧敬暄吃一吓,险些脱口惊呼,何清曜抱着他连转两三圈,低沉笑问:“都把你举高高还转圈圈了,应该心情很愉快了吧?”
萧敬暄尚不及挣脱跳下,何清曜已托着人往边上高耸的雉堞上一放。待其将将坐稳,他又低伏趴去,两臂索性横置,压紧那边的双髀。
萧敬暄居然难得没在第一时间内发火,更未急于挣脱压制,反见怔忡窘疑,迟迟才问:“你……你……这是做什麽?”
“你心里始终悄悄躲藏着一个骄傲的小孩子,默默地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非常了不起。可每次试图稍微得意,却总忍不住记起圣贤书那些‘不矜不伐’丶‘戒骄戒躁’的教导,加上以往很少被长辈好好夸奖,所以根本不敢把那些放肆的话轻易说出口去。”
萧敬暄略张大了眼睛,时常凛气内蕴的瞳子里正弥漫着微微亮光,又若暖且轻的薄雾。
白衣男子的笑容里虽又见谑意,也涌动起一丝丝温柔,以及某些难以捉摸的东西:“不过那全是以前的情形了,现在你可以当着我的面大胆说出来,不用担心哪个再敢笑话你丶责骂你。”
仍旧惨灰的穹空下,近处一双乌墨瞳仁反愈见光华流转,明如星辰。何清曜继续等待,仰脸瞅着他嘻嘻直笑:“我又不是你那位爱拉长脸吓唬人的老爹,半点听不得儿子自吹自擂地陶醉一阵。你如果跟了我这人生导师那麽久,还是脸皮不够厚,至今依然不肯开口自夸,我绝不让你站起来哦!”
“少胡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