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内的平原像是被大锤狠狠砸过,风畅通无阻,两人跋涉到眼睛都睁不开,互相抹掉汗水。博士放弃擦干净防护罩的行为,稍稍弯下腰,将兔子笼进斗篷里,放大声音介绍。
他们脚下的路名为日落大道,沙砾与其他的都不同。风暴偏好此地,由此也变得更加坚硬丶难以撼动。曝晒到赤红,只是在夜里不明显。且滚烫得能够摸到,皮肤也会感到痛。
“我好像也看过很多落日了。”兔子兴致勃勃地说,她将自己也再裹紧一点,尽管热得不行。耳朵弯下来,但还是戳着斗篷与学者的手肘,“橘色的丶明黄色……像是火一样燃烧起来。我喜欢那样的颜色,像是能呼唤什麽。”
“在很安静的夜晚里也会很漂亮。”博士说,露出怀念的表情。阿米娅没有问学者如何在夜晚看见日落。她偏过头去,只轻轻地与学者一样相似地笑了。小小的脚印灵巧地绕过了石子,沙砾铺开,散发不同角度的光。跋涉尽头,安静的巴别塔已关了灯。它沉默,但骨骼明显。“去睡吧。”学者对兔子说,走出废墟外,绿眼睛的医生正在等她。再次见到的两人都默然不语,学者先看向菲林,那塌陷下来的神情一闪而过,仿佛山壑起伏。凯尔希熟悉对方的目光,带着轻易的探究,又显得冷漠丶垂直,一直能卷进另一个地方——对此她已不觉怪异,却依旧不舒服。她们的相似与相异便在此处産生分歧;菲林握了握自己的另一只手,知道可能要发生什麽。而建筑高大,风声渐小。
萨卡兹的脚步打破这奇怪的平衡。
这也不是平衡吧?特蕾西娅认真道。她拉着她亲爱的副手们往地图上前进——先前的两人分别于一条直线——博士去了东边,凯尔希去了西边。刚建好的会议室里只有一块白板,萨卡兹圈出地点,仿佛自言自语:那麽,请说。交点在哪里呢?
不论如何,如今这三条线画出来,就很难不垂直了。
学者说,一个空间必定如此……
凯尔希反驳到,两个空间就不一定。
这也是她们没走到一起的原因——学者和菲林讲过话,但没说太多;她们相遇两次,石棺一次,偶然地丶莱塔尼亚的一次;她们时常在报刊上看到对方的名字,然基本都相距三分之二个卡兹戴尔。而巴别塔里,打字机是很老的款式,没换,即便再次建立沟通也还是很缓慢:学者寄信,简单明了;菲林寄信,不甚上心。特蕾西娅站在中间,好似指南针中间的一个点。不过她喜欢这个比喻:即便已经生锈,也永远地转下去。
那麽,就去北方吧。她对两人如此宣布。本就分道扬镳的几人就此散在地图册上。比例尺一比一千,图例与记号整整齐齐,图钉明亮如星。而越行走,越能发现自然的无规律——碰到一起就会爆炸丶细小的环带会定时发光。里面是沙砾,碎冰。很难分清。凯尔希说。
不,区别还是有的。博士温和地反驳她。
每封信要走很久——不论是信使还是精密的通讯仪器,毕竟没法穿梭时间嘛。但它也终将抵达——时间流逝如常,放出箭去,一去万里。萨卡兹先是领导行军,她们跨过两个半卡兹戴尔,来到边界,看到更远的地方,这里太广阔……也太漫长。如此慢慢地走去,尽管泰拉终究是圆的。只或许脚步与信心要被砂石掩埋,于是她握剑先行,却并非独自一人——特蕾西娅顺着大地的脚步而去,她想要搭建的并非通天的高塔,却依旧瞧见了悬挂在衆人之上的尖角:圆润,晶莹,正发光,像切了三分之一的不大的蛋黄。萨卡兹眼睛看不太清楚,只见到过亮的最上面,那有一条阶梯——和过暗的最下面,一道干涸的河床。于是她摔在不明不暗的地表。
啊,这可不是结束。她听到她的朋友们说。那声音由远及近,像切了片的幽灵。
哦。她愉快地想,当然了,这不是。这里是卡兹戴尔,她最熟悉的地方。
——她找到了路。
“你们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一样吗?”她好奇地问。黑暗里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在她的身边,可她很满意。至此,陪伴在她身边的夜晚的太阳圆润又明亮,似尖尖的牙,乳白色,未曾打磨过,却太漂亮。
“凯尔希医生,你在吗?”阿米娅问。
“在的。”博士说,“请进。”
阿米娅立刻推门而入。长耳朵抵着门框晃了一会,笑容满面。“博士也在吗?请好好休息。”
学者偏过头与她打招呼,菲林向小领导人轻轻点头。办公室简洁干净,桌上摆放着棋盘,但未有先手。
“我们在讲故事呢。”学者说。
“……”凯尔希稍稍犹豫,“这个故事……”
阿米娅说:“诶,不好听吗?”
“故事怎麽算不好听呢?”博士有些促狭地问。
“我不太清楚,”阿米娅说,手指轻轻拈起文件袋的细绳,一圈一圈,“不过,如果是博士说的故事的话,肯定很有趣。”她的眼睛眨了眨。房间里并没有风,路也并非沙尘满地——她们已去了龙门丶哥伦比亚丶伊比利亚丶莱塔尼亚……即将去往维多利亚;她们一直在泰拉上空航行,仿佛要撞破云霄,又如同会飞的彼得潘,去往永无岛。不过阿米娅的愿望并非这样的故事;她只希望现实能慢下脚步……夜间也能有时间轻轻地聆听一部分童话。其实不需要飞行,相互并肩走一段丶看见明朗的夜晚就很好。
“这是一个鬼魂的故事。”
博士的故事介绍依旧令卡斯特没听时便忍不住笑起来。学者无奈地看着她,温和道,“不过它并没有讲完……等我想好再给你们讲,好吗?”
“好哦。”
凯尔希也没有反驳。她捧着茶壶,似乎在发呆。阿米娅偷偷地看了绿眼睛医生一眼,将文件放在办公桌,与博士一起出去了。
“凯尔希医生昨天很忙吧?”她问,脚步轻快。
“是啊。”博士说,“你也辛苦了。不要睡太晚,会有黑眼圈哦。”
阿米娅晃了晃她的手。“请放心。我不会的。”她们并肩走过熟悉的长廊,灯光接连亮起,又依次熄灭。罗德岛重新使用了四年,不像是之前的模样,可凯尔希却觉得什麽都没变。笔记翻过一页,但还是空白。
她愈来愈容易对着舰船发呆,这通常是一天末尾才会稍稍松口气的时候。回忆是封闭的直线,菲林落在时间钟摆的後方,盯着友人存在的一些些间隔,“凯尔希,”萨卡兹曾问她,“你对死亡是什麽感觉?”
永生的人,长生的人静静地思考了一会,置身于没有盖子的夜晚,一切都像是风流动着,她思考着,有些迟钝地走到另一边——那一边,学者对着空荡荡的屋顶如此道:“可能性。”
“与死亡相连的生命拥有可能性。而探讨死亡,必定要探讨生命,”学者说着,“它并非片段。连续的丶不被勘测的这点是过于迷人的一面。长寿只是某种可能的爆发,至于永生……”学者露出笑容,“这世界没有全然的永恒。即使说是永生,也只是延长的瞬间罢了。”
“我曾经想过,让这一瞬间停止……”另一边,萨卡兹也说过相同的言辞,她在长久的夜晚里看向天际。留言落在一起,在内页的签名上重叠,于阴影中照应,“但这又太可惜了,是不是?”
生命真的可能太长丶太长了。凯尔希闭上眼睛,陷入僵硬但不悲伤的内里,但没有陷入梦境。她很清醒,仿佛一把干净的手术刀,已经擦拭过,能意识到自己的手放在办公桌上,紧紧握着油性笔不放。能意识到自己的肩膀靠着椅背,松垮但挺直;但她没有脱离这种状态,或者说,舍不得——她也并非掌握完全的生命。她随着这些轮回,于是重要的越发重要,记忆的更加记忆。虽然学者不知道这些。她这样讲:
生命太长,于是自己觉得“可以了”,就先稍微死掉了。
像是正常人一样可能的死亡发生在虚无,飘忽,本来就是如此的世界——进行此般没有名字的故事。
清醒的菲林自然对此眉头一皱,然而故事已经开始,不继续未免过于不尊重。于是虽然没有报幕,也缺少起初的人,一切也都顺利接续。梦一样恍惚,但并未失去方向。其灵魂在贡比涅的森林里依旧是最聪明的一个(注:此乃旁白所言,无责任明细)。
看到她的人向她打招呼。
树影泼洒在两人的肩上,似褐色的翅膀,神色晦暗不明,只有语言长久地流动着丶简单相互连接起来。
“你好,尊敬的女士。”路人说,“我想要一本写了所有书的书——纪实历史也好丶虚构小说也好,知识也好丶无赖也好——总之,它似天地一般容纳百川,但我却无法同逐日一般追逐寻找到它……请问你有看到过这本书吗?是否可以教授我寻找的方法呢?”
医生默默飘走,装作自己只是一个愚钝的丶读不懂空气的幽灵。她死了一半,所以只有一半是幽灵。但不论是完整的,还是不完整的,她没法回答——难不成她真的要找出这本书吗?即便是梦境也太过苛责了,何况这也并非梦境。而学习安静的途中,她又遇到了两个人,这回她是悄悄站在一旁,听到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我爱你……但是,我却无法感受到你的爱。为什麽呢?是因为我不够爱你吗?还是因为我无法感受到呢?这一切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每次我感受到爱,却不是因为时间,也不是因为此刻……”
她转身,发现原来在身後有一个人心不在焉地走着。这个人穿过绿眼睛医生,穿过无名无姓的幽灵,穿过只有一半灵魂的菲林,仍旧思考着自己的事情。凯尔希于是跟上这个人。平原宽阔如波浪,树木高耸,但也没到太仰望的地步——环顾四周,她们都注意到上方的鸟巢,里面放着圆的,亮的星球,不由一齐睁大了眼睛。
“天哪!”那个一直在思考的人震惊地丶用几乎放空了大脑重复感叹道,“天哪……天哪……”
菲林见那个人捂住自己的胸口,满足地笑了起来,激动地说道:“是的,是的,它就在这里。它在这里生长得好好的,尽管会裂开丶会掉下来,不再发光……但是它存在在这里。那麽,那麽!其馀的忧伤会不会太早了呢?我们应该看到它,为存在感到高兴……”说着,那个人举起手轻轻触碰伸展的树枝,抚摸鲜嫩的树叶,没有惊扰到鸟巢与其中安然无恙的球体——神情肃穆,仿佛正抚摸着自己的掌纹和心脏。
而凯尔希没有离开。她注视球体在(时间不可考)风吹雨淋,四季更叠,日升月落中分文未动,那个思考的人时而在树下看书,时而抚摸树的纹路丶怀抱它,念念有词。更多则是擡头,仰望三米远的鸟巢——分明是很近的,能触摸的距离,此时却越发远了。终于有一日,那个人老去了丶死去了,而树木愈发高大,树冠膨胀,鸟巢也越来越高。一日,飞来了一只乌鸦。那只乌鸦啄了啄这个奇怪的东西,下一秒,圆球破开了一个口子。鸟类很快飞走,但球体却没有其他的任何动静。菲林默默等待,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止步,但却如那光球一般,心中有一团模糊的念头。她等待,直到看见那树已经长到看不见高度的高度,确信天空出现了第三枚常见的丶旋转的天体。
菲林冥冥之中感到:那星体即便终于落入了自己的轨道,却仍有一部分像是待在树冠上,如过往一样静止不动。正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