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一个故事,绝对不会完整。博士和兔子说。她们走过沙漠,几乎要来到一切的尽头。如果这是一个故事,那麽她们也就看不到尽头,但因为这是故事——她笑着翻页,那麽,我们看到了太阳。我们看见它和地面垂直,仿佛一根针,光束变细,变柔软,一下子就能吹倒。那个最热的平面设计了一个最可靠的陷阱:任何一根针都要被网罗住……于是海便出现了,它似乎和天空一样广阔,并且触手可及。)
(兔子说:那麽,接下来怎麽办呢?我们失去太阳了吗?)
(当然没有。学者装作吃惊地看着她。她看着兔子,抚摸她的耳朵,像每个父母会这麽做的那样。她如此说道:沙漠离不开太阳,海也同样。泰拉找不到没有太阳的黑夜。)
萨卡兹询问学者时仿若追问预言与占卜。而每个即将登上宝座的丶被诅咒的人,都因此拥有所谓的破绽和痛苦——作为兄长,特蕾西娅曾经的同行者,并肩人,特雷西斯不能免俗,却也从不申辩。对于痛苦,他们有自己的定义——萨卡兹兄妹相互了解,似在两个镜面之中拨动各自的时针,然终究一切无法分享。
对于同胞的妹妹来说,那些被视为习惯的,并不轻巧与陌生的东西,特雷西斯则避之不及。但两百年依旧年轻的萨卡兹不得不承认,王女仍与她手中的剑一样,均锋利得依旧,能够不可抵挡地斩断传说。“如同我和您告别。”信里决绝地写。
命运,青年偶尔会想这个词,愤怒凝固後的冷静带领他,又令他长久地蔑视着,仿佛已登上天途。他早就定好了自己的结局,而特蕾西娅也是。但我的结局不在这里,她写到,萨卡兹也不是为了得到什麽未来才走到这一步……
当然,她也曾犹豫过:未来究竟是如何来到的?
可他们的时间不多。尽管生命漫长,尽管寿命短暂。大地上的棋盘早已细细地摆好,生命漩涡里,任何一粒风沙都有重量来推倒一栋破碎的大厦。萨卡兹的卡兹戴尔实质是一棵残破的树,树根死了却并不会移动。它真正实现了永恒,用无数条遗言和遗愿堆筑。
——为此,萨卡兹得握住最深的心脏。
特蕾西娅梦到多处遗址。传承带给的记忆似不动的列车,却广阔千倍万倍。黑色的剑落在流动的沙间与脚印湮灭之前,这些并非指引,只是过去的影子太过强烈而凝固的誓约。而特蕾西娅从未迷路,也未曾将现实与梦境混淆。“请看看他们吧。或者,看看我们自己”。如细穗般徘徊的回声中她拨弄火堆。萨卡兹站在山丘,穿戴好盔甲,重叠的记忆在身後落进太阳的怀抱里,又画出自己的一条线,歪歪扭扭……触碰在地面的裂痕之间。
可是,这是哪里呢?
她们已经到了边界线。用肉眼无法分辨两边土地的不同,越过并不明显的山丘,像踩过谁的肩膀,直到三天後她们才重新起航。要去哪里这个问题,得好好地瞧瞧各自的手心,说不准那条命运的线能好好地指引什麽——只可惜菲林对这些抱有痛感,也实在因为她经历太多。
医生把笔记收整到最角落的地方,办公室整洁丶简约,没有任何其他成分。夜晚是回忆,在更多之内的弱小的种子。因为是在内部……所以分离会引起太多疼痛。可惜这个没有止痛药,不论是前言还是後序。同样也不是传说,而是谜团。她所承受,仇恨,不予理解,乃至她回忆,在这些简单的夜晚。比起虚无地寄托,她也只是想要回忆而已。而回忆中的萨卡兹垂下眼睛——菲林看不到她,也看不到与对方交谈的人——但是她想得到。这些百无聊赖,却无从生厌。
反复的问答掉到水里捡起来,是再也修不好的录答机。我想要询问什麽?她一瞬间记不起来。
朋友啊,她听见对方清晰地说道,我几乎想不到没有你们的时光。
再一次,她想,再一次。
(这是一份名单。
写上了包括特蕾西娅在内……巴别塔成员的全部名字。
末尾处书写了萨卡兹亘古的誓约词。
“我们发誓超越死亡。”)
萨卡兹曾问菲林:“重复的生活,是否会洗刷掉我们的痕迹?”没等勋爵回答,又若有所思丶跃跃欲试地说,“若是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地经历……”
那延伸的意味就太浓了。菲林不得不明确否认。她对向来对信任的友人坦诚相待,一切展开如漫长的画卷,又简单过头:“不,我不会这样经历。毕竟力量有源头,河流也有尽头。”
“但你无法保证。”萨卡兹眨眨眼。
“我也已经开始。”凯尔希轻声说。
“像你之前做的所有事。”
“像我之前做的所有事。”
战事还在继续,萨卡兹的旗帜交织,在一阵雷鸣中击倒。突如其来的暴雨使状况焦灼,特蕾西娅的神情如坚石,她提起了笔,在文件末尾签上名字。巴别塔设施外的源石检测仪正发光,这代表检测到强烈的源石反应。她们一直都离战场很近,卡兹戴尔也很少远离这些。灯光昏黄,照在纸上,骨笔没有搁下,痕迹却已经落了下来。天空离大地越来越近,云层厚实,散不开一般。她再次写下自己的名字,轻轻呼出一口气。
走廊传来的脚步声被故意地放重了。门没有敲响,特蕾西娅擡头。
“博士,”萨卡兹说,“您来啦。”
你可以和她谈谈。她想起菲林与自己的告诫,但最好不要谈太多。
虽然……
特蕾西娅明白医生要说什麽;她笑容不改。踏入屋内的学者只披了一件外套,请坐。萨卡兹简单说。学者点头,但并没有落座。她们对视,一切都单薄,催发,仿佛可以切割。10xx年,有人在这里写到,活着的眼睛死去了,死去的眼睛还是在这里。
萨卡兹想到自己曾看到过的学者:学者坐在座位上,仿佛并没有睡着,手指握着笔,推着放在地图前。叫她没有反应,只有轻轻走到面前才突然惊醒。萨卡兹联想到埋在地下的书根,输送矿物质和液体的管子,很长,有时候,像是针一样。博士不喜欢针,但对时间却很适应,或者有些冷漠。她在梦里,仿佛因为没有度过现实,从而借此得到另一种人生。特蕾西娅有时想,是否学者也是如罗德岛一样,是被挖出来的完整的残骸。她站起身去和对方对视,看到死去的眼睛里活着的人,微笑,擦肩而过,挥手,不告而别——她预感这个人总是正确的——她预感她的预感也都是正确的——这些都太整齐,像是折叠起来,马上就能寄出的书信。
她很久没有写信了。萨卡兹的寿命长,看着一些事情能更彻底。她写信,不是为了收到回复,而是为了度过一段没有回答的时间。我们都在等待。她对她的兄长说过,对方听了,认真地记住了,却并不能更说出什麽;他们是不一样的,尽管血脉相连。那些不被说出的,不代表不能承认,不能感知。
文件被推远,王女走到对方身边,虚环住指挥官的肩。她闻到药味,消毒水和茶香,她听到另一个生物胸腔里传来的有规律的声响,并没有生锈,如她一样,相同地往轨道上驶去,或如近日这场雷雨。但这过于明显,也过于接近地面,像把自己塞进另一个躯壳。可谁都没有颤抖。
“我们……”她发现自己竟然有点说不出来话。
她笑了一下,呼了口气,索性将这个拥抱更深一些。角无意戳到对方的脑袋,特蕾西娅稍微偏过脸。这样的距离下,那些情绪都能够找到存在与归属,在不大的空间中游荡着,寻找可见的缝隙。
……我们还要继续多久呢?博士。她用唇瓣轻轻描摹彼此的影子。但我们要快些,再快些,快到闪电都跟不上才行。
液体落在指缝间,指挥官没有说话。而学者用力地丶攥紧了萨卡兹的手,窗户大开,风无法将影子分离。就这样继续吧。无声地……等待。阴影如石碑一样毋容置疑地竖立而起。
不,她惊醒。她们不应该继续等待了。她知道那个“应该”。
“那麽,”萨卡兹的王说——宽厚的友人说,“请在这里找到我吧。”
(被抹去的名字)
(暗淡丶无光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