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语气词能拉进人的距离,菲林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用手拂过失忆的人的衣领,用不容置疑的绿眼睛盯着通过瞳膜检测的家夥,似乎想让自己变成一只杜美莎,或者将这块石头狠狠地摔在某个地方,从而看到裂痕与里面真正藏着的东西。
但这世界上没有宝藏。
谁能真正找到了宝藏?她用手按了按眉间,手表很细,很冷,连腕带也是用石头打造,此刻与她一样分离了。这是时间和生命最擅长做到的事。时间很久没来嘲笑她,但她无时无刻不感受着残酷和冷漠。而生命,生命太重要,由此她变得不可相信。
“有什麽事吗?”她说。
学者放下了笔,她似乎在沉思,或者单纯地停顿。
“有。”
菲林微微低头,能看到对方的笔迹写满了白纸。她没有仔细看,但却仔细地观察了对方的面色与唇色。
“——你知道为什麽,知道我是谁,知道要做什麽,做了什麽,完成之事以外的整合。”博士平铺直叙地道。
菲林迫使自己一直直视对方,不让多馀的情绪跑出来:“有关‘你是谁’的问题……是的。但仅仅包括你曾愿意透露给我的部分,我想,你应该了解自己多于我了解你。尽管你失去了记忆。”
“……你是这麽想的?”
“……干员们如何想是他们的事,我如何想,我已经告诉你了。”医生说,“在这方面,欺骗你对我有什麽好处?避而不谈也只是因为这不是时候。”
“你知道……”
菲林打断她:“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要这样看着……你。你们。”她说,“罗德岛并不是一个人的。”
“感觉这像是我说出来的话。”
“你怎麽想是你的事情,博士。”凯尔希说,“我无权干涉你的决定。事到如今,你还需要更多信息的话……”
“……你应该也不会给我?”对方再次接过了话尾。
学者松了松袖口。像是放松下来,又或者彻底划清界限。菲林抿紧唇瓣,她能做到的只有默认:“毕竟承诺和谎言都不可靠。”也因为你和我都不可信。
医生觉得这个话题快结束了,但对方突然又开口——她只来得及发现茶杯里的茶水是冷的——她们都没有碰。
“……那麽。”
“那麽?”
“请用一种抽象的方式,也不需要定义,按照你最适合丶舒服,不会排斥的方式来描述……”学者擡头,“你是谁?”
(那个人写道:即便这些都是真的我也……[1]
即便这些都是真的。那个人重复道。)
我。
如何定义我?
一个好像从头到尾都在行走的人,懂得了仇恨丶自由丶愤怒丶後悔。她突然有点泄气。脚下,罗德岛航行在恒定的航线之间,这是她们和干员一起制定的。去除风沙,她们从遥远的大地上啓航。
也因此,她寻找到自己的名字。
……再一次。
友人与她笑的时候,眼睛是眯起来的。
“你一定很喜欢这个名字。”
用别人的口吻说话,但并不会感到过分。萨卡兹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温和而叹息,如果没有那麽多的温和,这些叹息就有些过于沉重,然後即将剥去时就锋利。而一切藏在内部,轻轻地,她们心照不宣。
没有动过的名字,以为会反对的意见与云一样挪移去,时针转去好几圈——“你们会喜欢这个名字的。”
“说服凯尔希医生很不容易吧?”学者说。
“是啊。”特蕾西娅笑道,被提到的菲林合上门,将文件放在桌上。学者摘下眼镜,揉一揉眼睛。
“有时候,我总是觉得一切都太轻飘飘,尽管那些那麽沉重,摆在面前,好像永远搬不起来的石头。”特蕾西娅为她们换上热茶,轻声说,“可是石头也会被腐蚀,那样四分五裂,并不完整。不过我们对此并不陌生。”旅途总是千疮百孔,而理想总要倾注一切。
“我们有很多选择;但我们只选择一种。”菲林说。
萨卡兹摇头:“我们有一种选择,但我们可以分开做。”
博士静静地注视她们,灯光照着并不刺眼。
“您的意见呢?”会议室的主人摸茶壶试温,“我们的战地指挥官,请不用客气地畅所欲言。”
我已经说出口过了。学者想这麽说,却仅仅摇摇头。
指挥官在纸上推演过:棋盘并没有那麽简易就能搭成,可是已经足够;结束不需要完整,只需要一个引号。但她突兀地被话语哽咽住,如此沉默。
巴别塔在可露希尔工程部改装下有了新的武器科,闲来捣鼓火柴盒的巴别塔模型说是很小,但其实也有一个手掌大。设计师特蕾西娅正在怠工,揉着脖颈和後脊椎处的凹起,问凯尔希有什麽需要修改的,而给自己放半天假的博士路过,她试图轻轻一弹,模型马上就倒了。特蕾西娅哑然失笑。
绿眼睛医生认真看指挥官一眼,写下三个字:稳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