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Scout为指挥官让出一点位置,指了一个角度,道,“您往那里看,那能看到些星星,还挺大颗的呢。”
学者坐起来,两人凑近,博士顺着他的指向望,笑了一下:“是啊,很亮。很难得了。”
“听说您还看见过更多的星星。”
“是啊。但那是蛮久的事情,我都快记不清了。”
“咦,”Scout想起说,“您遇见阿米娅也是没几年吧?”
“是啊。”
“之前您一直一个人吗?”……看看我说的什麽废话?
“唔,”博士没有在意,说,“算是吧。”
Scout很好奇:“您能讲讲去了哪里吗?如果不行就算了,可以换我来讲,讲到您困为止。”
学者还盯着那颗星星看:“……给我一点时间想一想怎麽讲吧。”
有很多次Scout都不住回想这次谈话——好像他们聊得很少似得。但指挥官的确优待他,或者说,指挥官优待任何一位手下的战士……他们的这次畅谈在无数次谈话中都是值得记忆的,那颗不知道名字的星星一直陪伴雇佣兵的左右。雨停了,光微微地从积云中出现,流到两人的同一侧,令他们的神情都变得柔和,Scout记得,最後学者是不知不觉睡着的。
後来他们也交谈。只是指挥官似乎越来越缩进那个“寡言少语丶总戴兜帽”的形象,好似这些并未发生。可是一切都有痕迹,雇佣兵知道这些不会被抹去,博士始终没变,始终是那个会为他诉说故事,为他思考,希望他拥有自己的荣誉,与自己的希望的人。或许是他和其他人一样都似乎走远了,于是他想,是他们找不到她……或许他终究是和“除他以外的所有人”一样的人。
战争切开了卡兹戴尔,切开了心脏,必将许诺胜利的指挥官与他们之间也仿若切开来,联通的管道无法发挥功效。Scout惊悚地发现,这就像一次呼吸的停止。可当战士来到指挥官的办公室,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麽。阻止?胜利正在进行。帮助?他的身份只能冲锋陷阵。
Scout感到由衷的悲哀。第一次在铭牌上刻下自己名字的那刻,他也感到这种悲哀。他在那刻就想到过死。萨卡兹看到铭牌,多倾向于这样的联想,他也不例外。他们用死亡衡量一种价值,却不知道这只是一种难以接受失去的表现。但是,的确,为什麽要这麽轻易地接受失去呢?然而一切对待此永恒之物都无可奈何。萨卡兹分崩离析,流离失所,被歧视丶怒火丶杀戮填满,这一切仿佛没有尽头,内战开始又结束,开始是一种倾覆的过程,结束则是另一种翻面的行为;可泰拉的另一面并不暗得不为人知,泰拉拥有两个糟糕的正面。棋盘上一个棋子无法升变两次,泰拉能否如此承受下去?指挥官又是否是那只摆弄砝码的手?为了胜利,他们都做了不希望做的事,令太多人流血。而且……
Scout想,指挥官不可能不了解这些。她不可能看不到。她永远看得到。或许,她看到的远比战场上任何一位都要多,于是她闭口不言,任凭重量压在肩膀和灵魂之上。Scout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他察觉到,指挥官似乎想将自己也作为砝码,放上棋盘。
如果是她,必然会这麽做。
Scout自言自语。在学者传染下,他也有了这样的习惯:“……您不诚实。”但这是他做的不好。是他没有说“希望”丶没有早点理清自己,“也看得太远啦……这本应是优点。”
因此,这还是我们的错才对。
“您最近休息不好吗?”Scout说,“指挥官……我建议您最好休息一下。至少半小时。”
“到时候我闭上眼睛就好了。”博士说。
“不行,”Scout关心道,想到了什麽,“……您是睡不着吗?是什麽时候开始的?”
学者的确有些疲惫过了头,好似连呼吸都要多出一些力气来对付。时间很少,但空隙却越来越多。她摇头说:“不记得了。”
这是不想说。Scout明白,没有逼迫,也不想逼迫,只是他感觉到和当初一样的阴影,这时候,似乎只覆盖在学者一人身上。有那种跟随谁步伐而飘至的云,但是要怎麽才能赶走它?又有什麽理由赶走呢?精英干员努力压下自己的情绪,温和地说:“那您现在眯一会吧,好吗?最近我在别的干员地方学到了很好的眼部按摩方式,已经在Misery和Ace身上都试过了,您愿意体验一下吗?”
博士只是看着他,摇摇头。但她没有继续工作,他们的对话因此还能继续。Scout拼命咽下自己的叹息,笑道:“不需要吗?其实,博士……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学者这次沉默了很久。沉默算谈话的一个部分吗?一定是的。言语因发声而特别,也因出现而存在。Scout不知道她想了什麽,或者什麽都没想。Scout之前宁愿她什麽都没想,现在的这个情况下,想自己未免太痛苦。但现在他总是想,如果那时候学者想了什麽就好了,只有一点点也行,为她自己,否则她就会习惯不去这麽做了。可是究竟应该什麽,不应该什麽呢。他又怎麽能替博士决定应该与不应该?博士从未干涉他的选择。……可是啊。
博士终于说:“我眯一会吧。”
“好,我就在您身边。”萨卡兹说,“如果有什麽需要,请叫我的名字吧。”
指挥官闭着眼睛,埋进办公桌里,小小的空间里声响逐渐消失,令Scout稍微産生四周的边缘像是水中盐逐渐溶解的错觉。他过了一会,察觉对方终于进入了浅眠,他想要给博士倒茶,待会醒了刚好可以喝,不会太烫,但又怕自己吵醒她。
只是谈话永不会复刻;Scout被指派带领一支小队前往後线边缘,回来时是三个月後。他受了轻伤,队员折损两名,回来时巴别塔的据点又向南挪移了几个延长线。办公室仍然是三月前的样子,但他脸上的疤痕和他都哑口无言。
虽然博士在说话,精英干员却觉得她在沉默。他的未尽之言被收到了吗?他是否应该希望博士收到呢?
指挥官面无表情。
“去休息吧,干员Scout。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
罗德岛行驶了大约两千里,遭遇了一场沙尘暴,载具摇晃,警报响起,啪嗒一声,整个船只就掉到地上。
博士晕头晕脑,睁开眼睛是到处火光的城市。她知道这座城市的名字,切尔诺伯格都是一样颜色的墙壁,比起任何都像迷宫,或许这就是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在她想继续思考下去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没有看见的人:斥候穿梭在相似的场景间,阴影如一颗很小的石头。
博士缓慢地吸气。火烧进她的喉咙里,空气炽热灼烧,可能是缺氧。她判断,但又直觉自己不能拿下面罩。痛楚像是在燃烧,但她很擅长忍受。快步熟悉地绕过某个结点,完好的墙面几乎没有,焦黑的砖块砸在脚边,噼噼啪啪又是一堆声音。
……她忘记自己是来干什麽的了。
但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找一个人。“应该”——这样的感觉似乎有些太必然,有时候会比较迫切。她想。不过,“不应该”的反面就是“应该”,两者的区别并没有那麽大。一切都有缝隙。
她要来这里找一个不知道在哪儿的人,就好比找忘记的硬币。这颗硬币很好,很合适,和命运的弹簧加在一起,就落入黑色的箱底。里面可能是厄运,也可能只是普通的抽屉。不过,这和博士随手从笔筒抽出的有墨水的笔不一样。墨水有重量,笔盖有新旧,位置就变成记号,更重要的是,笔筒近在咫尺。她既不知道自己寻找的人的样貌,也不清楚他的声音,他们曾近在咫尺,可在寻找时又拉得很远很远。
他究竟是谁?
学者不太喜欢一无所知……但可能这种手段是必要的,于是她坦然接受一无所知的自己,并按照本能在醒来後快速地补习与熟悉她应所知的朋友,包括所属的医药组织丶此时代或更以前的知识丶泰拉的秘密……这片土地很大,关键的门与井尚且没有揭开,她一样为此困扰与烦忧,换一个新视角能抓住原先方向的简陋和繁复。不是为了发现一个新的方向,而是不断完善与更新它。然而失去与重新得到的记忆的确影响了她,乃至她存在“尚且”的怀疑:对他人,对自己。
自己为什麽要在这里奔跑?
她又为什麽会知道他……为什麽她会知道有这麽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