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舟狭津河漫漫(四)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孟是妆又去了码头上。
监工打着哈欠,冲孟是妆随意挥了挥手,意思是叫他自己开工。待孟是妆转过身,他收起打了一半的瞌睡,吊起眉惊疑不定地看着孟是妆,心里啧啧称奇,要说他在码头上见过不少人,甭管是壮丁书生,像孟是妆看起来这种“老弱病残”更别提了,扛着货都摇摇晃晃,现在居然还能强挺着把腰直起来。
孟是妆确实浑身发疼。
不止是腰背双肩,往常手掌上如影随形的疼痛在今日都闹腾得格外激烈。
他想抽动一下自己的手指,却只看见自己小臂上的青筋跳动几下,视线往上梭巡,右手掌的几根指头已经肿得比萝卜还粗了。孟是妆扯过布条,强硬地缠起手指,然後如过去般忽视疼痛,继续开始干活。一夜过去,他已经开始发愁。
“不义之财”除了不该他取用以外,真是无可挑剔的“财”。
来得又快又轻松,取财时不必他疼他累。一个荷包掏出来,能够老居吃许久的药。
孟是妆全身上下没一处舒坦的,日头渐渐升起,竟连头都开始疼。他麻木地动作,思绪乱飘,以此来强迫自己忽视身体的不适。铜板轻飘飘砸在手上,又清脆地落到桌板上,孟是妆被这声惊醒,眼前瘦猴似的监工狐疑地扫了一眼他的面容。
“诶小孩?”
他恍然擡头,居然又到了日落的时候。
周遭大汉三三两两地勾肩搭背,都等着收钱。孟是妆一整日傀儡般在码头扛着货来回倒腾,水米未进,心神俱归以後,还是觉得身体难受得不行。他把二十多枚铜板装进自己捡来的荷包里,感受不到多少银钱的重量,人却发沉。
领了钱,他挤出人群,远远望见老居在药铺前和老大夫说话。
老居的病耽误不起,昨日听了老大夫说的话,没等老居把新一贴药吃完,孟是妆就催着他来。
老居同人说着话,也时不时回头来看孟是妆,见孟是妆完事儿了,便冲他遥遥一招手。
孟是妆站在原地没动。
他伸手挠了挠干瘪的荷包。
昨日赊的账,他今日仍然还不上,可老居还要换新药,他们还要吃饭。
这个时节,傍晚的风已经带上了凉意,却把他後背吹出一阵阵焦心灼肺的汗。从晨间伴随的头疼此刻仍未消,他甚至疼得眼前发黑,黑到最後又隐隐褪成红色。那是一道人影,他尚不知自己想到了谁,但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种紧迫的焦虑一瞬间把他带回了素剑山上。
他开始害怕,也开始愤怒。
他捂着脑袋,思绪沉浮间,老居昨夜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只一夜过去,这话的安抚和激励之用已不存多少,孟是妆却仍告诉自己,自己可以因这话冷静下来。
他深深喘了几口气,忍着眼前的昏黑朝自己印象里药铺在的位置走去。
身旁的人事声音搅弄在一起,全化成意味不明的嗡鸣。
于是,当那团有一面之缘的“脏球”撞过来时,他毫无防备地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孟是妆终于忍不住,面色痛苦地弯下了腰,吐了一地酸水,然後整个人如被拎出水似的得以喘息,总算轻轻松松地吸口气。他缓过神,看向面前还在地上扑腾的胖团子,正是前几日被他抢了馒头的小孩。
不过几日,这小孩已经痩得颇见“成效”,也脏得更不违和,最起码,在欺负他的这群小乞丐面前,是看不出有什麽不同。
孟是妆因身体上不舒服的劲儿刚退去,面色并不十分好看,虽然他面上惯常就两种神情,要麽麻木地要死不活丶要麽愤怒地要死不活,总而言之,都不是“和颜悦色”,于是光靠脸色就成功吓走了这帮以多欺少的乞儿。
他本意不是帮这胖团子出头,老居也还在等他,便一言不发,擡起腿想走。
胖团子显然也记得这个黑吃黑丶抢走了他馒头的人,举起自己爬满黑泥的手,往满是黑泥的脸上抹了一把眼泪和鼻涕,把自己越擦越脏。他抽噎着退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孟是妆微微一扫,这小孩的腿并没受伤,只是鞋磨破了,约摸还不太适应鞋不蔽脚趾的状态,走一步脚趾便探个头,因此步子很不自然。他的眼神没有停住,再往上,居然觉得小孩身上的衣袍有些空荡,然後是已经开始朝内凹陷的双颊。
他的步子停住了。
高自己半个身子的阴影停在面前,胖团子抽都不敢抽了,下意识屏住呼吸。
孟是妆打量他半天,心里轻轻“啧”了一声,直接揪住这小孩的後衣领,把人拎在手上。
胖团子“嗷呜”一下放声大哭,两只小短腿没有章法地挣扎。
忽略这小孩此时的狼狈,衣鞋俱是绫罗绸缎,孟是妆推测,应该流浪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他没废的手臂也在作痛,对付这麽一个看起来满身肉的假把式却不在话下。胖团子挣扎几下,身体便脱开日渐宽松的衣裳朝下滑,可颈间的肉仍有分量,恰好卡在被孟是妆揪住的衣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