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拽着孟是妆去看那只有些年岁的小舟,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买下这船,你还能想搭多少人就搭多少人。”
孟是妆心里奇怪:怎麽这些船家不要命似的往船上招呼人?想上船的人也是,都不怕沉船麽?
老翁继续卖力说道:“今夜一过便是七月半,没有更好的时候了。”他手遥遥一指,沿江都是急着要上船的人,“你瞧,若错过明日,入明浑州可更难了。”
孟是妆心里那点警惕终于压过侥幸,“为什麽非要等七月半?”
老翁一副“这也要明说”的表情。他并非三缄其口,许多年来在江上混日子,妻儿虽亲眼见到平安离开,但无论如何,都是生死不知的情况,人便更麻木起来,遇见的也大都是麻木的人。他没忽略孟是妆的年岁,却被他面上的风霜震住了,以为这少年人早经过不少事,打起交道来,走的是心照不宣的路子。
“自然是为了更好交买命财。”
孟是妆望见别的小舟上至多捧满一掌心的铜板,又掂了掂自己的荷包,这些想必交他和老居的都绰绰有馀了。于是不再犹豫,点头要买船。
老居在破庙中喝完最後一贴药,把孟是妆给他留的馒头掰成两半,分了瘸腿婆婆和小七一人一块。
小七眼泪汪汪地捧着馒头,“大侠,你和小侠这便走了吗?”
瘸腿婆婆恶狠狠地啃着馒头,一语不发。
老居没多言语,拍了拍这小孩的肩膀:“保重。”
没走两步,回头去看,小七比孟是妆还单薄的身量,想起这些时日在破庙中,这小孩在孟是妆不在的时候对他多有照顾,没忍住唠叨:“以後都会太平起来,去学点儿一技之长,也好过坑蒙拐骗。”
瘸腿婆婆塞了满嘴的馒头,十分不文雅地呸了一声:“站着说话不腰疼!动动嘴皮子,一技之长是想学就学的?看家本领谁会往外交?”
老居这话轻飘飘的,一听确实像是风凉话。
可不知为何,小七没品出半点敷衍说教的味道。待老居拎着双刀离开破庙後,瘸腿婆婆朝他走过来,面色被馒头噎得通红,还要呛老居方才的话,“你可别听他的!看看破庙里烧焦的骨头,生前全是满嘴仁义道德!”
小七低头沉思,片刻,把那半块馒头也塞进瘸腿婆婆手里。
瘸腿婆婆大惊,拽住他:“你真要想不开?”
小七笃定:“我是想开了!我不想挨打,也不想挨饿。去求人教我点儿本事和求人施舍钱米一样,求不到东西便都是白眼,白眼吃多了,我才不怕。”他拍了拍自己的脸皮,跑进庙中自己往常睡觉的角落,取了个又脏又小的布包出来挂在身上。
瘸腿婆婆冷笑一声:“是!你是想开了。”
“不过,他劝了你,我可也要劝你一句,你想从乞丐变成体面人不难,可往後要是过不下去,想从体面人变成乞丐可就难了!”
她撒气似的推开小七,步履蹒跚地送走开,一句“好自为之”落下。
小七却没被她刺到心,决意离开这里,一边乞讨一边找机会。
老居拎着刀走到江边,一只一只小舟看过去,要寻孟是妆。
孟是妆刚和老翁讨价还价完,一手交钱一手交船,回头看见老居,遥遥一招手。老居提起刀示意自己看见了,慢吞吞的挪动过去。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前所未有地烧起来。
孟是妆把老居安置好,盘腿坐在船头,手边是桨。
老翁没有骗他,这果然是个很重要的时辰。
在行路江上停了数日的大大小小的船丶舟,一个接着一个动了起来,像前仆後继地往一条未知的险路奔赴。孟是妆将右手边的桨缠在手腕处,悠悠摇起桨,吃力地跟上了“队伍”,老居低低的咳嗽从他身後响起,并不剧烈。孟是妆没有回头。
江面上的小舟太多。
别人的低语哭泣丶害怕恐惧离他太近。他咬着牙,不只为了蓄力划船,更怕被这些人影响心绪。孟是妆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一场和老居不长不短的分别,更没体会“买命财”究竟是什麽意思。他站在命运的岔路口上,却预料不见自己翻天覆地的未来。
老居时不时响起的低咳反而安抚了他的情绪。
燃烧的天色渐渐熄灭,夏日里最後一点儿热气要褪去。孟是妆浑身汗津津,却仍被风刮出一片鸡皮疙瘩。天色暗下来,他没看到“两岸青山相对出”的景色,只觉得江面更加广阔。他喘着气,摇桨的手慢下来,观察周遭,发现同行的船只居然越来越少。
他回头,透过老居的身影往来时路看,果然有许多船要麽原路返回,要麽停滞不前。
孟是妆心里打了个突:这些人是在害怕买路财?
老居察觉到他的不安,挪上前掌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只是问他:“阿是,我们要不要回去?”
孟是妆茫然地擡起眼,思绪飞快。
如果他害怕前路的凶险,他当然可以回去。回到道海城,回到那个码头上,他还是能让自己和老居吃得上饭,可是就这样吗?他心里很清楚,他下山不止是为了活命。
罗舜从没想过杀他,看着昔日仇敌的血脉在自己手下茍延残喘怎麽不比杀了他更痛快?
他既然从那个囚笼里挣脱了出来,为什麽要自己给自己套上枷锁,在另一个“素剑山”上劳碌到死?
孟是妆涣散的眼神坚定起来,他耸了耸肩膀,语气轻松:“我们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