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舟狭津河漫漫(五)
粉蝴蝶今夜变成了白月光,和天上挂的那抹皎洁一样,阴魂不散地缀在孟是妆身後。
孟是妆走他便走,孟是妆停他也停。
身後的人脚步轻飘,几乎要融于走街串巷的夜风中,江水一面奔涌,一面柔和地徘徊,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孟是妆游荡半夜,在这些声音的催动下困意来袭,他想快点回破庙,却并不想带个麻烦回去。于是,他自己默默咧了下嘴,要压下疲惫换上惯常那副半死不活的凶狠样。
做好表情,他转过身,一枚璀璨的珠花递到了眼前。
孟是妆演习好的表情僵在脸上,在“白月光”三言两语间,半点儿推拒都没有地收了两枚珠花。
道海城内百废俱兴,多得是被饿死的穷苦人家,可“很能吃得上饭”的人,孟是妆也见过不少。青楼赌坊兴起得最快,当铺的生意也不遑多让,他和老居刚下山时,就是靠着典卖从樊里庄偷来的马车活命的。他没什麽见识,学着别人讲价的样子,能和老板面红耳赤地争辩,气势摆得足足的,实则根本不知道那些东西价值几何。
但这“白月光”可不一样。
看起来衣着不凡,跟随的侍卫仆从能把码头围得水泄不通,口口声声家中有厉害的医者——这是何等的财力,能够买下一整个药铺。孟是妆如今除了吃饭就是买药,药铺在他这儿简直就是“销金窟”。
虽然那个跟在“白月光”身边的菩萨很是吝啬。
但总不至于对自己人吝啬。
这两枚珠花一定能卖出很好的价钱。
孟是妆心里卸下一大口气。他可以带着老居离开了。
他让对方为自己簪上两枚同自己格格不入的珠花,平生以来,胸腔里涌动出一股素未谋面的感激,虽然这情绪的对象在他心里还是个冤大头。孟是妆收起不耐烦,问她家在何处,然後领着人朝他印象里停着最大一艘船的地方走去。
“白月光”看起来斯文漂亮丶楚楚动人,没想到是个爱讲胡话的话痨。
下山以来,和孟是妆说过话的人不多,话中颠来倒去不过两种意思,一个是“你有饭吃吗”,一个是“你有铜板吃饭吗”,总而言之,都是和“饭”有关。可惜,把饭挂在嘴边的人却不是饭桶,大多和孟是妆一样,是个细竹条。
“白月光”走在他身边,他虽不觉自惭形秽,但隐隐有种此地“蓬荜生辉”的觉悟,默默往边上多挪了三步。白月光浑然未觉,张口一句“天下”险些把孟是妆镇在原地。
话说,他从没把自己当做素剑山的一份子,但即便是老扈的忠义堂,那些对山上很有归属感的弟子来说,也不会张口闭口“山上光景如何如何”的话。孟是妆飘着步子琢磨了一会儿,把这个自己弄不明白的词移到素剑山上去说,觉得也只有罗舜配操心这麽大的事。
对比清楚以後,他一言难尽地回头看了一眼白月光。
原来在这山外,但凡吃得饱的人,都自觉拥有一山之主的地位吗?
这麽来说,也确实该关心一下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中的喽啰们都吃饱没。
不过——孟是妆眼珠上上下下地动了一圈,白月光比他高上半个头,说是会骑马射箭,实则一点儿防备心也没有,连个小老鼠都对付不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若论他能一眼看出来的长处,约摸也就是那张脸了。
孟是妆再次把情况换到素剑山上,想起那头要置他于死地的恶鬼,也长着一张美艳无双的脸。
看来比起剑,世人们更认可脸。
自以为自己又领悟出大道理的孟是妆望见江边通明的灯火,不想再被人高高在上地羞辱,待对方磨磨唧唧地为他扶好珠花,便托着手离去了。
第二日,孟是妆不再光顾码头,揣着两枚珠花去了当铺,与老板一番唇枪舌战後,重新用银钱将荷包装满。他对城中的任何事物都没有好奇和留恋,一点儿挥霍和吃喝玩乐的想法都没有,去药铺把欠下的账还清以後,便直奔江边去挑船。
行路江实在很大。
数千只小舟密密麻麻挤在江边,据说这条江北上时,能占掉大半座城池。
买命财的风不久前刚被驱散,孟是妆在城中听不少人提过只言片语,但此刻同他没有相干,便不着意打听。他并非轻率,但确实缺少历练。眼前江面望不尽,孟是妆心中有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畏缩,他只想快,快就不会被绊住脚步。
孟是妆揣着钱,随意挑了一个垂首看着江水发呆的老翁。
连叫几声,老翁都不愿擡头搭理。
旁的小舟热火朝天,巴掌大的地方都要挤十多个人,孟是妆的眉头皱起,只好放大声音。
老翁被他搅得无法静心,只好摘下斗笠摆手:“不接客了。”
他向後舒展了一下身体,两腿朝江面上一蹬,“前头城中有买命财,小老儿一家七口,实在不敢过,为了活命只好叫儿子儿媳带老婆子往西边逃,如今城中太平,儿子带着钱回来接我,我便不干这要命的买卖了。”
他这话里处处是不对劲儿。
孟是妆早把买命财想成“人头钱”,吃饱在他这儿又是一等一的大事,再看见江面中心汹涌的水势,一句话没问,自己在心里头给那些不对劲儿找补清楚了,一点头,总算要换船家。
老翁随着船在水面上晃荡几下,突然叫住他:“诶小夥子,小老儿我不做生意了,这船你愿不愿意要?”
孟是妆一愣,还没考虑清楚,耳边连续不断响起“扑通扑通”的声音,侧头一看,有些小舟上的人太多,人挤人便挤下了水。
他心头一动:“你这船怎麽卖?”
老翁比了个数。
孟是妆转头就走,没等几息,老翁跳下船拉住他,“诶诶!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