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剑走战瑞雪凉(三)
孟是妆第一眼并没认出卞红秋是他曾在道海城有过几面之缘的“粉蝴蝶”。
无他,“粉蝴蝶”那时穿粉着绿,娇艳无双的脸上还染着羞怯的云霞,说话细声细气,除了有点小气,也都宛如京中大家闺秀般,叫人见之难忘。
而他现在面前这位,略带坚毅的眉眼使得丰腴褪去的面容更显硬朗,眼窝微微陷下去,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颜色,下半张脸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印子,双侧贴着气味并不好闻的膏药。但卞红秋哪怕气质大改,时日也并不长。所以孟是妆一时没弄清楚,这究竟是个女扮男装,还是男生女相。
卞红秋却如昨日一样,双眸亮起,“阿是,你醒了!”
孟是妆浑身发疼,既感觉不到右手的存在,也感受不到腰部以下身体部位的的存在。只有馀光瞥见一只卖相难看的猪蹄子摆在自己身侧——他盯着“猪蹄子”一看再看,才反应过来。
哦,这就是他的右手。
早知道这右手迟早保不住,他多馀受苦把掌骨砸断了重接。
再回神,眼前的陌生人还是用那副惊喜的表情看着他,孟是妆强忍不适,打起精神:“你是谁?老居呢?”说着,他左手摸向床榻里,摸到了已日渐熟悉的木兰剑,十分自然地先松了一口气。
昨日老居就和此人站在一起。
还有此人两次脱口而出的“阿是”,除了老居没人这麽叫他。
对方没急着回答,将他摸剑的动作看在眼里,却并不多说,俯下身托住他的後背,把他半抱起来。在这点儿让孟是妆极其不自在但又能忍受的距离里,照旧投射下灼灼的目光,道:“卞红秋,我是卞红秋。”
孟是妆将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嚼了半天,头越想越疼,眼皮沉重地垂下去,吃力地保持着清醒。
“郡主……殿下……”说着,他突然卡了壳,脑子里昏沉之意一下随三魂七魄被吓到了九霄云外——这位宋静妍口中温柔多情的殿下,一只手掌握住他的腰,几乎是分分寸寸都贴合,然後朝上用力,给他按起了腰。
孟是妆鸡皮疙瘩抖了一身,又痒又疼,像鱼一样扑腾了两下,腰还是被牢牢握住,右侧的猪蹄子十分限制他的发挥,他侧过脸,扣着木兰剑的手拽着卞红秋的一小片衣角,想自己坐起来,说话的时候险些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你!你等等……别碰我。”
他说话语气生冷,带着不易察觉的尴尬。
支起上半身时,碰见卞红秋同样流露着不解的眼神,才明白自己反应太大,但还是坚持:“你别碰我。”
卞红秋不明白哪个地方让孟是妆不适了起来,解释道:“周先生说你腰上没伤到骨头,但淤青要揉一揉才好散。居叔休息去了,你……”他琢磨了一下,以为自己这几个月上京风霜锻炼的力气远远不够,自觉找到症结,提议:“我弄得你不舒服是不是?我让旁人进来给你弄吧。”
孟是妆一点儿也不想和他讨论舒不舒服的问题。
他们本就是陌生人,这位郡主殿下在宋静妍嘴里,一派金尊玉贵的娇气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该屈尊至此吧?
孟是妆拖着自己麻木的右侧身体丶麻木的下半身,闭着眼痛苦地适应了一下,从卞红秋的怀里挪出来。他骤然清醒,头疼得更厉害,但已明白过来自己究竟要干什麽,于是脸色一变,半点痛苦和脆弱都找不见,不慌不忙地平视着卞红秋:“殿下,你如今回来,我这鸠占鹊巢的也该让位了,不过……”
他短时间内再次哽住了。
因为他认为这番话语气冷酷丶气势也很足,可面前跋山涉水丶历尽千辛万苦飞回来,本该盛气凌人的鹊鸟听他说这话,居然开始弯着眼睛笑!
方才被人触碰的尴尬随着心头的无名火扩大,他张了张嘴,又被身体时时作怪的痛意扯了一半精力出去,觉得这番“谈判”估计要失败,干脆想自己磨蹭着躺下,恢复点儿精气神再战。
卞红秋无视他的拒绝,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顺利躺下,劝道:“阿是,真的不用给你按按麽?你这样明日腰更疼,恐下不来床。”
孟是妆充耳不闻,用木兰剑勾着自己的猪蹄子背过身去。
卞红秋看他满身是伤,不想打搅他休息,觉得自己的请求应拖个几日再出口,便从榻上离开,顺手放下遮光的纱帘。他无意冒犯孟是妆,明白过来自己或许找错了和孟是妆相处的姿态——这种感觉他很难说清楚,直到这一刻,他还是有一种和孟是妆朝夕相处数月的错觉。
老居无意间流淌出来的思念丶他透过自己看另一个孩子的眼神,他看向卞红秋软弱时不解又失望的眼神……他甚少开口,他又无时无刻都在告诉卞红秋,阿是如影随形。
卞红秋很难用全然陌生的态度对待孟是妆。
但孟是妆明显不适用他毫无来由的熟悉。
卞红秋隔着纱帘,站在榻边静静地注视着孟是妆的影子。
其实他还有个一刻都不想等的问题想问,但好像一个能出口的时机也没有。
他咽下胸膛中即将发出的叹息,正欲转身离开。身後,宋静妍站在院中的木兰树下,见他回头,很规矩地冲他行了个礼。
主院除了正堂,又分了东西厢房。老居被安置在东厢房,两位阿嬷抱着郑小姐的骨灰和牌位去了偏院落脚,六郎见李明河如乳燕投林,哭哭啼啼好几日,也断了早课。柳先生听闻殿下回来,过来拜见,一见卞红秋如今这张难以入眼的脸,当机立断把所有的早课全停了。
卞红秋走在前头,穿过不长不短的回廊,期间绕了一整圈,去东厢房看了一眼老居。
老居已睡下了。
最後推开了西厢房的门,这是他现下住的地方。
回府以後,这些都是他亲自吩咐的,宋静妍没插上过话。
他进了屋,先请宋静妍坐下,然後从窗下的梳妆台中抽出一根线香,是宋静妍常用的一味沉香。他推了一半的小窗,轻车熟路地点上香,置在窗台上。宋静妍始终未出声,房中没有第二个伺候的人。
卞红秋提着周先生配好的药箱,在宋静妍对面跪坐下。
他取出一罐药,为宋静妍上了手臂上的药——这伤来得很荒唐,卞红秋回府见宋静妍的第一眼,宋静妍失而复得地来抱他,一时激动失态,衣袖撸上去半边,叫卞红秋身上的麻衣粗布刮伤了。
宋静妍自己受了伤,反而看着卞红秋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