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红秋粗糙地回忆了一下,愈发觉得自己这些年对不住宋静妍。
他仔细给宋静妍处理好伤口,又风卷残云地往自己快要长好的指甲上蹭上药膏,缠了一圈干净的纱布开始为宋静妍烹茶。
宋静妍与他一个姿势跪坐着,开口先问:“阿是已经醒过了吗?殿下和他说过他的伤了吗?”
卞红秋将茶推过去,“醒过了,我没同他说,阿是心中很有数,没见他要一蹶不振的样子。”他说的话实在同孟是妆亲近的太过分了,宋静妍忍了又忍,数十年来对外人的满腹心机还是放不下,终于切入正题,“殿下如今回来了,想怎麽处置阿是他们呢?”
倘若是在几月之前,卞红秋定然会因为她话里的理所当然窝窝囊囊地生气,现在却淡定地将手上的茶品完,才慢条斯理地反问:“什麽处置?”
宋静妍千万思虑涌进脑中,还没开始理出头绪,就被卞红秋一句话全挡住了。
她将所有的忧虑短暂压下,从这个方向望去,窗台的光打下来,能照出卞红秋清明透亮的眼睛,他放下茶盏,擡眼看来,眼中没有责怪丶没有害怕,也没有犹豫胆怯……一点儿消极的情绪都找不见,甚至一如往常地有着对她的信任和仰望。
但宋静妍突然说不出任何话。
卞红秋也没有继续追问,“居叔和阿是对我的恩情,实在很难一语带过。姐姐,我跟着居叔数月,他什麽也不求,是个知世故但又很正派的人。我想不出怎麽报答他,阿是在府中这些时日,你知道他想要什麽吗?”
宋静妍直视他的眼睛,知道卞红秋问得很真心。
她摇头,“阿是他所求不多,钱财于他其实无关紧要,我能感觉出来,他说的要求也不是为了他自己。”
卞红秋一点头,“姐姐先为我寻一把剑吧。”
他添了茶,声音很平稳:“居叔说他喜欢抱着剑,不拘什麽剑。他现在抱着的剑是姐姐送我的,我不能赠他,还请姐姐再为我寻一把剑。”
宋静妍明白了卞红秋的意思。
她满心纠结:“殿下是要留阿是在身边吗?这很危险,阿是入过太极殿,在京中见过要紧的权贵,还有陛下……”
卞红秋打断她的话,一边笑一边仍旧是很真诚地问:“我想他留下来。姐姐,他会愿意留下来吗?”
宋静妍那些过河拆桥的算计被他这话里不掺水分的真诚烧了个灰飞烟灭,她想起柳梦蝶的话,深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从往常一力做主的身份中跳出来,假作自己只是一个讨主君欢心的谋士,她焦躁地思虑了近一炷香,实话实说:“殿下,阿是……应当是不愿意留下来的。”
末了,还是多嘴,“他也不能留下来。”
卞红秋垂下眼,面上表情的波动并不大,轻轻点了头。
好像一阵上扬冬日里白毛风刮来,宋静妍灼心烧肺的烦愁因他这副“万事不着急”的样子全冷却了。这一瞬间,她好像在照镜子一样,看见了另一个自己,那麽喜怒不形于色,再怎麽看都只能看出一张无暇的面具。
她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谁说殿下在她身边,却一点儿不像她?
然後又有道自己的声音响起:殿下什麽时候这样像她?
宋静妍摸着手里温热的茶,以己度人地想,居然明白为什麽卞红秋对着邵蒸等人,要将所有不清不楚的僞装全撕下,却还是在这间房里好香好茶地同她粉饰太平。
她的殿下从她身边离开,磨砺了一身锐利的锋芒,心软仍旧没有变。
宋静妍沉下肩膀,终于全然放下了对孟是妆不好的念头。她冥冥之中有种预感,那根从卞红秋出生起与她相连的线在她毫无察觉下,已然慢慢松开,这根线永远也不会断开,但或许有一天会松得她再也感受不到——像每一个人对待生命中的至亲一样。
她在卞红秋生命中扮演着的那个事无巨细皆不肯放手的角色,从今日起便再不需要了。
宋静妍露出了自卞红秋回府以後的第一个释然的笑,“好剑不易寻,我会尽力去找。殿下不妨问问居先生,阿是……不亲近的人劝不动他。”
卞红秋又点头,这才和她论起梁王府的今後。
“待阿是能走动了,我想请他入宫,以梁王府的名义,自请往西境对阵逆贼,和父亲一样,西境一日不平丶一日不归,除非战死。”
宋静妍:“我自入京,见陛下种种布置,总觉陛下身体有恙。如今大虞境内,席中庭大刀阔斧已收拢大半州府,唯馀境西王手上的左澹十八洲。殿下可曾思量过,现在能用的武将不多,先王已逝,陛下怎会用梁王府来动战场上的真章?”
卞红秋站起身,负手在窗下的光走了一圈。
“姐姐,我从前没有细想过。柳先生学识渊博,但对朝廷与陛下太恨,你不会看不出来,为什麽请柳先生为我啓蒙授课?”
宋静妍双手一紧。
卞红秋却没等她的回答,“姐姐,你想问我的不是这个。”
“倘若陛下真要在两军对垒时见真章,他不会让席中庭在已有回归之心的各州府亮刀刃。席中庭是他最信任的臣子,他为什麽放着席中庭不用,在满朝文臣丶几十年不懂刀剑的老侯之间挑人?”他望着宋静妍的眼中湾着一轮冷月,“陛下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在境西王手里,是不是?”
“他想找的是一个能帮他拖住时间丶战後又能挡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的替死鬼。”
“陛下等的就是梁王府开口。”
卞红秋在宋静妍面前站定,声音和眼神一般冷静:“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宋静妍所有试探的话统统咽下:“那拿下境西王後,梁王府又该怎麽全身而退?”
卞红秋沉默了一会儿,与她对视时,双眸有两簇从没烧在他眼里的火:“我现在不知道,但留在京城定是死局。”他说了四个他从前绝不肯相信的字,“事在人为。”
他说:“姐姐,这件事,我绝不会半途而废,我一定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