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薛皇的咳嗽声与记忆中老居的咳嗽重叠。
孟是妆不得不承认,卞红秋虽然莫名其妙地轻狂,但说得没错。
他这个“百姓”要得不多,他只想要一个能打通西境大门的英雄。
于是孟是妆话到嘴边,十分真诚地说:“臣不敢夸大,做不来父亲立下的丰功伟绩,只愿能将西境的大门打开,将左澹十八洲尽归国中,让西境的粮食药材能重新流通,愿兵祸匪祸不再,愿路边再无冻死的尸骸。”
“臣之愿,请陛下恩准。”
孟是妆俯下身,他能感觉到无数目光朝他投来,但此前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已消。
薛皇没有一口答应,但也没有客套之语,道:“朕要再想想。江忠颐,请郡主去御书房稍歇。”
孟是妆便顺从退下。
他是由江忠颐这位薛皇的心腹大太监亲自领去御书房的。中间照旧看见了四十九仙宫被推倒的残骸,高楼转眼就塌,当初那些在仙宫中高歌的美人也消失得无声无息。孟是妆看着自己身上的朝服,有种预感,仙宫再不会重建,这些当年被灵帝召进宫中的美人却未必。
他在御书房内坐了许久,见外头的日光从天的正中垂下来,卞子薛才由那位讲经博士扶进御书房。
见到孟是妆,濮阳词十分敷衍地欠了欠身,吩咐小太监将陛下的药端来。
孟是妆静静地等着卞子薛饮好药,又扶着额角闭目养神片刻,然後撑起笑容公事公办地问:“元夕,今日殿上所请,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的身後,濮阳词微蹙着眉,看起来只想让这场戏尽快过去。
孟是妆再次重复:“臣句句皆肺腑之言,请陛下允准。”
卞子薛也实在无力支撑,半闭着眼点头,“我会下旨,令西境军听你调配。粮草军资,你一概不必担心。元夕啊……”他慢慢睁开疲惫的双眼,目光悠远,“当初我在京中孤木难支,仔细算来,愿意留在我身边的人不多。”
他看着孟是妆,好像剖心剖肺一般,“说来可笑,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居然是在做太子的时候。朋友师长都在身边,两个父亲坐镇京中,眼看着大虞要起死回生——元夕,皇叔对我来说,就是另一个父亲。”
自觉半生荒唐的皇帝图穷匕见:“我年少时走过大虞每一寸土地,收过明浑州百姓献上的百珠朝冠,也收过左澹十八洲百姓送来的河山万里绣图。元夕,我不会为难任何人,但我也不能怜惜任何人。”
“只要能将大虞收归一统,百姓重回安乐,朕不惜代价。”
孟是妆被他话中锋芒毕露的冷意激出一身汗。
这番直白的话或许是薛皇最後的心软,他说:“元夕,去吧。”
孟是妆行过礼要退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分明壮年却暮气沉沉的天子,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一并挥退,捂着胸口静静喘气。他身後,龙腾祥云的金雕光辉不减,正午的光从外照来,却像一个人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自己走向结局的命运。
这一瞬间,从没觉得自己的命运与天下丶朝廷和天子相连的孟是妆,突然想开口问一问这位陛下:陛下,你知道你的百姓都过得不好吗?
应该是知道的。
否则天下之主何以过得这麽辛苦?可他殚精竭虑丶夙兴夜寐,他的臣民还是过得不好。
又有多少人觉得他是个亡国之君?连国土都守不住。
孟是妆想不明白。离开这座藏了无数权力变迁的城,他还是那个只管一亩三分地的半大小孩,这些触动的瞬间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不需要为了“天下”这个写来都叫人胆战心惊的词忧愁,他要带着老居离开京城了。
盛元六年,第一场带着吉兆的雪飘飘洒洒落下时,上扬郡主扛着她父亲老梁王的大旗,率部浩浩荡荡离开了京城。同月,京中重演了一场灵帝在时的大乱——镇国公谋逆,虽未得逞,但早有准备的镇国公带着一家老小逃往了西境;陛下大病,久久不愈,太子监国。
消息传到赶往西境的梁王府衆人耳里时,新年已至。
卞红秋没能留住孟是妆,哪怕他以新年这个特殊的日子请求孟是妆多留几日,别在这时日奔波不停,孟是妆照样拒绝了——在他眼里,他同梁王府这些人也不是能一起过年的关系。
他没像梁王府要走周先生,只要了一辆中规中矩的马车,连金银都推拒了。此刻牵着马,和卞红秋衆人道别:“天气太冷,你们要行军,老居的咳嗽却愈发严重,我会带他在此地的镇上修养到开春。”
卞红秋很难掩饰自己的着急:“然後呢,你要和居叔去哪儿?”
孟是妆摇头:“我不知道。我想带老居南下,南边暖和。或者,看你这位英雄什麽时候打通去西境的路,那我便带着老居去西境。”
宋静妍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卞红秋,心中渐渐清明。
孟是妆不欲说再多,卞红秋只好走到马车边,同老居告别。
老居掀开车帘,干燥又带着暖意的手落在卞红秋的头上,像一个长辈:“後会有期。”
卞红秋看着他:“居叔,我们还会再见吗?”
他几乎执着得刨根问底起来。
老居侧头看了一眼已跳上马的孟是妆,声音小了一些:“会的。你已找到了你的路,阿是……阿是却还不明白他究竟想做什麽,你们还会再见,届时,望你多照看他。”
孟是妆听得浑身不舒服,打断:“我怎麽不知道我要做什麽?我比这粉蝴蝶有能耐的多,早能把你揣腰带上天南海北地走。”
他不想再听老居和别人唠叨自己,马鞭一挥,冲这些有了数月缘分的人豪迈一点头,却“後会有期”都吝啬,头也不回地驾车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