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红秋想也没想,这个念头很自然地从他心间流淌出来,变成理所当然的话:“居叔和阿是对我都有救命之恩,我……”他突然顿住了。
他想说,我很感激他们。
话到嘴边,连自己都掩饰不下去。“感激”两个字好像还是太轻,说不透他心中真正的念头。
盈盈的月光下,卞红秋听见波光粼粼的池塘传来阵阵池水震荡的声音,宛如他愈发分明的心跳。他已成人,数十年来大虞混乱丶礼乐崩坏,他自来到西境以後,各路或巴结或试探的手段层出不穷,奇珍异宝,男男女女的美人,什麽没见过?
卞红秋心中的那个念头几乎就要破土而出。
这时,一声长长的号角从开兰州的城楼上响起。
卞红秋与宋静妍之间种种未说口的话被暂时推进喉下,秋河提灯而来,“殿下丶姐姐,邵将军遣人来报,在了望塔看见淮河之上有异动,夜间探不清,能看见是战船模样的东西在朝东岸来。”
卞红秋解下自己的外衣顺手披在宋静妍单薄的肩上,这个角度,月光正好流淌在他们二人的双眸之间,宋静妍近乎坦诚的试探已告诉了卞红秋答案。战事在前,被溜了十年的卞红秋居然心平气和地压下了心底涌起的焦躁——或许是他在一炷香之前已经深刻地着急过了。
总之,他一字都不再提,深深看宋静妍一眼,侧头吩咐:“再探。”
“去州府请知州大人,整合前线兵力,让了望塔确定是否战船丶距离如何,以半河为界,倘若敢进一寸,就用火箭把他们扎成火树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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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西王突然发兵夜袭,用的还是刚拼拼凑凑成雏形的水军,不止淮河对岸的敌人摸不着头脑,连自己人都大着头整夜不睡地等消息。
天尚未明,黄雀洲的鸡叫了几声,境西王府外便围满了前来问询相劝的门客下臣。
境西王府占地广阔,当初是拆了一半州府和黄雀洲半数富贵门户才落成的。黄雀洲的百姓大多没什麽见识,若叫从京城逃来的达官贵人或是曾去京城述过职的大人们说,定会知道,这是照着皇宫的样子建造的。
黄雀洲再怎麽繁华,也没办法敲髓吸骨出一座皇城,所以境西王府只精雕细琢地仿了其中两座宫殿。境西王张狂跋扈,祖宗礼法人伦全不看在眼里,连宫殿的名字都不稀罕改,更不怕有人说他是逆贼——他本来就是,底下人捂着嘴不敢说,反叫他觉得这是一群僞君子。
他仿的其中一座宫殿是“同云海殿”,算作他的寝宫。
如今薛皇的宫中没有,灵帝在时曾经有,但後来推了去建四十九仙宫。
追溯到最近住在里面的人,是武帝时期的慧妃,当初为灵帝挡下一剑的文相的亲妹妹。
门客下臣们等了一夜,总算到了能请见的时候,却被陆陆续续请到了“御书房”。
这些人和消息闭塞的百姓不同,薛皇将地方重归中央丶整顿民生,不知哪冒出来了个有老梁王风范的新梁王在开兰州对西境虎视眈眈。十年前境西王发兵开兰州,黄雀洲内胆战心惊跟了他数十年的臣子都以为自己扛到了可以不背骂名的时候,从龙之功近在眼前。
没想到朝廷已非昨日之朝廷,他们被挡了个措手不及。
即便境西王依旧神神叨叨丶有恃无恐,但天地君臣,能当上官的读几本书全是纲常,尤其见京中势不好叛逃出京的,日日都是一柄屠刀压在午夜的梦中,更别提黄雀洲那些看过两本书的穷书生,嘴上不敢提,眼里全是鄙夷。
这些人先是彼此苦笑着看了殿前境西王自己书的“御书房”三个字,又撩起官袍火烧屁股似的跑进“御书房”——跑了满殿的空空荡荡,境西王我行我素,昨夜睡前心血来潮地发了兵,这会儿正醉在同云海殿的美人乡里。
大人们稳住脸色,要了几杯茶打算一等到底。
茶刚摆上案桌,外头进了一名穿着甲胄的将军。这将军剑眉星目,长眉入鬓,相当英俊,下半张脸却略带苦相,嘴角垂得好像从没笑过,他环顾殿中,蹙着眉问:“王爷还未到?”
“御书房”中不管什麽时候来的同僚们彼此扶持丶互相打着照应,唯对这位将军不假辞色。其中有个文臣不怵将军黑如锅底的脸色,,“阴阳”二字摆在脸上:“王爷在何处,方将军会不知道吗?同云海殿的温柔乡,将军也尝过滋味吧?”
这话很有些迁怒的意思,且论到境西王与殿中妃妾,十分难听。
但“御书房”中侍从皆被打发走,剩下来的文臣一致对外,都只沉默地听着。这位说话的大人是黄雀洲本地的臣,境西王携部逃来时朝廷已乱,消息传不过来,黄雀洲的官员都以为是境西王前来就藩,迷迷糊糊地做了逆臣。
後来弄清缘由,朝廷自顾不暇,陛下都亲口把左澹十八洲让出来了,他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书生,除了上吊别的什麽事也干不了,只好行尸走肉地过活到现在。“被迫”二字冠在头上,看这位主动从京城叛逃的将军便分外不痛快。
方将军当然脾气不好,但他确实也什麽都做不了,两排牙齿几乎咬碎,都只能攥着剑离开。
他兜了满腔的怒火,一时理智全无就往同云海殿冲,被理所当然地拦在外面。日光渐起,他夜间的战意未颓,此刻更被点燃怒气,什麽东西都抛诸脑後,张口就要大喊。
殿中却婷婷袅袅走出来一位夫人,这夫人身量很高,高到能与这位男子中佼佼者的方将军比肩,她脸颊没几两肉,颧骨高高顶起,眉弓也生得高,整个人蛾眉一挑丶丹凤眼一张,不需说什麽做什麽,自有一股气势立起来。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将军:“将军是要擅闯同云海殿吗?”
这位是现任黄雀洲守备的夫人,与如今境西王最看重的文妃交好。
方将军咬着牙,四下看去,侍卫已将刀剑纷纷出鞘,登时被寒刃逼得清醒:“臣不敢。”他更不敢和刚拜入境西王麾下时一样,不分场合地放肆。
守备夫人见一句话吓住了他,眉眼染上轻佻又讽刺的笑:“方将军,王爷吩咐什麽,你就去做什麽。还请方将军想想自己过往的所为吧,你能自己做主的时候,妻子护不住丶孩子护不住,血浓于水的母亲也不将你放在眼里。”
“在京中文不成武不就;来了西境,连个从郡主之身长出来的毛头小子都对阵不过。”
她眉眼上几乎染着恶意的笑:“方将军,恕我直言,你还是别动脑子了。”
方将军胸膛重重起伏几下,喉间一阵火烧火燎的腥甜,为免出丑,只好负气离去。
守备夫人见人离去,转身走到殿门,冲守在那的文妃贴身女官交代:“娘娘既已请教完制香之事,臣妇便也告退了。”
女官应是,客客气气的话又你来我往说了一阵,守备夫人才告辞。
她望了望天色,心道不能再拖,乘着马车回府。
入府後,她先是询问下人“大人在何处”,得到大人昨夜便去城墙上至今未归的消息,心中松了一口气,回房後一闭房门,立刻召来自己那位昨日入夜便不适回房的心腹。
年轻的婢女将人请来,恭恭敬敬退下。
守备夫人坐在梳妆镜前,听见脚步在自己身後停住,铜镜上照出来李明河那张精气神不随年岁衰老的脸。